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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江作家斤小米,一等奖!
2024-1-5 20:01|编辑: 许乐清 |来源: 沅江发布 |查看: 32402 |举报

  近日经专家评审、省作协党组审定,沅江作家斤小米作品《小河咀,一种河流对月亮的遥想》荣获“湖南百名作家写百村”大型文学创作活动散文组一等奖。

  

  


  斤小米:本名王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四部,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多篇。


  小河咀,一种河流对月亮的遥想

  河湾神秘,未见已思,一念起

  在经过一条狭长的河道后,船家将棹猛地往后一划,立即收起来,眼前一黑之际,乌篷船已进入“汲水港”黑洞洞的石闸里,水从船底流过,哗哗,哗哗,摒住呼吸,只听见闸洞里微微的风声,正欢喜又害怕着,眼前忽地一亮,船已出了闸,眼前水面陡然开阔,简直无边无际,河水清滢澄澈,风吹浪起,船剧烈晃动,在烟波里上上下下,似乎随时可能翻掉。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河正对面,看不到边的边,就是我的家乡,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沅江联盟村,而大河延伸向左,向右,绵绵不绝,伸向遥远的天边。年少时,我多想沿着河流去看个究竟。

  我问父亲,左边通往哪里?

  父亲说,李家坝。

  哦,李家坝,我知道的,就是我们那儿的小镇。那右边呢?

  右边呀,小河咀。方言说“小荷几”,像在说一个美丽的女孩,小河咀是什么地方?向右边眺望,水天相接,无边无尽。

  到小河咀要多久?

  划船怕是要两个多小时啵。

  这么远!我吃了一惊,原来一条河可以流那么远。船渐渐靠近码头,看着河湾边一丛一丛茂盛的水草,我对小河咀的遥想更朦胧、更诗意,也更迫切了。可是,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儿童的想象,那时,我的世界,除了自家方圆不过三里的土地,就是沅江市区三巷口的舅奶奶家,新街的姑妈家,湖心公园一带,因为父亲总带着我在这些地方卖西瓜,或者在她们家里歇脚,吃个饭什么的。比这更大的世界从未去过,被遥指描绘的小河咀,就在那个固定而又动荡的地方,诱惑着我,在我的小小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小孩子是善忘又善记的,时间流逝,不乘船时,“小河咀”又被其它新鲜的事物取代了。冬天大雪飘飞时,父亲坐在火塘旁拨动火苗,微眯着眼,讲往事,讲着讲着,又说到了小河咀。他说,我们这一带原是要出真龙天子的呢!真龙就卧在小河咀,那里的河有十八道弯,卧藏着龙的身子,龙头就在八字墙,有一年搞建设的要在八字墙这里下桩,老班子出来阻止,说下桩就会钉到龙头,龙会被钉醒来,钉死。可年轻人不信这传说,特意选了八字墙的河口下桩,一桩钉下去,血水翻涌,大地震怒,与此同时,天上瞬间乌云滚滚,遮天蔽日,龙头受了重伤,挣扎着摇动尾巴,冲天而上,回它该回的地方去了。从此我们这个地方就断了龙脉,再也出不出人才了。

  这个年代可疑的故事被父亲讲得绘声绘色,像他亲眼见过,令我深信不疑。小河咀的神秘又一次长进了我的心里。

  过年时,妹妹要去她干爹家拜年,他家就在八字墙,我曾跟着去过一次,走路要翻过一大片种满了松树的山岗,弯弯绕绕半天才到。那里是与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桌上的腊肉黑乎乎,像没洗,吃饭的木头桌子中间开了缝,夹着平时掉进去没有清理干净的菜,灶上灰扑扑的,像几十年没有打扫过,厕所更加是危险的所在,概括起来,大抵就是“贫穷落后”,但那时我并没有这样的概念,只是再也不肯去了。可是父亲无意中说了句,八字墙靠近小河咀哒,天气好的话,可以去小河咀买点鱼回,我便一下子来了兴致,那我也去。

  我要去小河咀看看,可以划船带我去不?我央求父亲。

  小河咀有什么好看的,不无非就是一些水?而且我们从岸这边走呢,那里又没有熟人,天又冷,大正月的,也没人打渔啊,去干什么呢?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长大后世界会越变越小,哪里还能理解小孩子脑子里构画的远方,以及那些奇奇怪怪的向往。

  也是,去干什么呢?可我就是想看小河咀呀,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只好揣着一腔嫌弃,跟着妹妹去了八字墙,趁大人们吃饭聊天,一个人悄悄上堤,我想沿着河堤去寻觅小河咀。大堤上风特别大,放眼望去,河水苍茫,滚滚涛涛,雄浑辽阔,把我逼退几步,令人心生怯意。堤上也有住户,堤内零零星星坐落些低矮的民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萧条的冬天,尽是灰白黑,像李可染的水墨画。

  我不甘心,远眺,终于看到一个大湾里泊了几艘船,一颗心嘭嘭跳到口里,快跑过去,在岸边站定细瞧。这些船比我们平日里坐的机帆船、乌篷船都大些,有两层,下面一层进舱口用厚厚的花门帘遮着,上面一层则嵌了玻璃,隐隐约约能看到窗台上有搪瓷罐,碗筷之类,黄色木头被桐油刷得放亮,甲板像才被水洗过,洁净得反光。船舷外晾晒着几件衣服,在寒风中摇摇摆摆——他们生活在船上。这大概就是父亲嘴里的“渔家”?这种河流上船上的生活,飘荡不定,却永远有新鲜的远方在等待着他们,要是我能做这样的船家的孩子就好了。

  小河咀人与我所见到的所有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深深吸引了我,令人羡慕,令我向往。然而,我一路读书出去,走过很多地方的路,看过很多地方的云,却从没有真正从我家乡的那条河,那条名叫后港湖的河,从汲水港出来,往右,划船到过小河咀。

  大河磅礡,乍见欢喜,一念兴

  十年,二十年,沅水与澧水,循着历史的河道日夜奔流,从未因某人的目光而改变,河流两岸,山川形胜。自居于洞庭腹地,横跨沅澧交汇大河的白沙大桥建好,连通沅江南北,桥上车影穿梭,桥下的船影淡了,远了,直到完全消失。在这些来往的车影里,常有一个我,从夫家到我家乡,从一处换到另一处工作,大桥无言,陪伴着城市变迁,也陪伴了我成长的岁月。

  许多年来,每次乘车从白沙大桥上飞驰而过,我都会静默地远眺河面,这条河不是后港湖的那条,那是内河,秀丽宁静,波澜不惊,而它,是外河,雄浑壮阔,激流奔涌,连通大江大海。两河中间以大堤相隔,小河咀就在沿河道而筑的大堤两侧,处白沙大桥西南。远处的远处,便是那个我儿时一直想要去的地方,近乡情更怯吧,许多年里,我竟一次也没有哪怕是转一个弯,往那个方向去。

  直到一个夏日黄昏,车再次由北往南,下白沙大桥,我忽然做了个决定,去小河咀,去几十年来近在咫尺,向往而未至之所。

  然后,这个黄昏,因了这个机缘,就成了我生命里最为难忘的一个黄昏。

  堤面不宽,又都是急转弯,开车光顾着看路,无法看两岸景象。到第五个大弯道处,眼前忽地开阔,只见堤外天边,一轮绯红的圆日像纸糊的一般悬在河流半空,水天交界处,天的颜色从红渐次转为青,衬着一江碧水,水面凝滞,宏阔而模糊,隐约中,可听到流向无尽的水正在发出响声。脑海中涌现出那句诗,“长河落日圆”,又想到卡尔维诺笔下的帕洛玛尔的那句话,“我只能看见颤动的浪花不停地闪动,还有赶海人在潮水退却后的沙滩上刚刚留下的脚印,正透出无情的冷光。我的目光在下意识地深入,或许,只有穿越隐藏的时光,才能看见那些深得看不见的东西。”时光流逝,岁月深沉,沧海桑田,莫过于此。

  我驻足凝思,河风轻拂,夹着炎夏的热气和水腥气,访问我的每一个细胞,这让我想起了童年时的那个冬天,逆风扑面,凛冽凶猛中夹带的渔家柔和的黄色甲板。直到落日沉入水底,被这景象牵住脚步,像是点了穴一般,我动弹不得,流连忘归。

  等我回过神再望向内侧,夜色的绸布已经轻轻盖下,苍绿色合围中,内湖平静的水面如同镜子,温柔地依偎着大堤。而沿岸从前那些低矮的房屋已经普遍被两层小楼代替,灯光亮起来,岁月幽深,大抵如此。

  近年来,为了恢复洞庭湖生态系统,禁渔令下达,自此后,从前那些生活在船上的人家上了岸,岸上的日常,慢慢地取代老一辈渔人飘荡于河流之上的生活。

  上了岸的小河咀人,如何适应新生活模式呢?他们一朝从飘着桐油味的船上岸,没有了织网撒网的生活,没有了捕鱼卖鱼的快乐,每天打开眼睛就看到水,而赖以生存的东西却离水越来越远,上岸后土地也早已分配完毕,他们举目四望,一片茫然,一步一步,从水里挪向岸边。要打破祖先们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这是挑战,也是机遇,毕竟,河流上的风雨,令他们从未真正实现过富裕。要做出改变,是艰难的,但必须做出改变,脚步就该是坚定不移的。那些曾经不停摇动的船桨,只能放下,那些曾在生活里汹涌的河流,只能在梦里追忆。而新生活给他们带来了新机遇,小河咀的人民,终究要完成对自己的传奇的书写。

  在大河落日的景象里,童年时小河咀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但作为过客,我注定了只能以旁观之姿,等待时间流驶之后更多的奇迹。我深深知道,社会变迁,绝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一事之功,既然已经有人迈出了上岸这一步,接下来,只要对于小河咀风物、人民的关注是持续的,就一定会有更大的步子迈出来,更多的欢喜接踵而至。

  历史证明,人民生活之磅礴,足以与大河磅礴媲美。乍见之下,小河咀呈现出比童年时更值得期待的面目。

  经年之后,再见惊奇,一念繁花

  我从小对水情有独钟,每每见水,只觉舒坦,酣畅,通体透明。长大后慢慢知道,是河流孕育了文明,河流是通往远方的现实,河流也是浪漫的起点,人的天性里对河流的那种亲近,源自于灵台深处的本能。智者乐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能够将水的智慧践行下去,就一定能有奇迹发生。就我的家乡一带而言,胭胭湖、后港湖的水与沅水澧水之交的水互补,孕育了沅江这个内陆相对封闭之地的文明,而这一切最鲜明的表达,便是小河咀了。

  与它有了第一次的相见,便有了此后无数次的路过、欣赏、期待、赞美。从那以后的若干次路过,我见证着小河咀十八弯的大堤堤面从水泥路到柏油路;见证着路面两旁的植物从杂乱无章到栽满白夹竹桃花树,春夏之交开得一片洁白,被堤坡的绿草坪一映衬甚是娇羞;见证着堤内民居从平房到楼房再到有着外部美化的变化。小河咀有了与沅江通衢的地利,就有了发展之机,这种发展不急不徐,日积月累,使它慢慢有了新气象,可以想象,从渔船上岸的人民,正在适应新生活的途中。

  在中国大地上处处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里,一个地方的发展纵然需要政策的机遇,也呼唤灵魂人物,去完成对传奇的书写。这个人,或是这群人在哪里呢?我思索着,寻觅着。

  两千年前,沅水澧水流淌,最早的渔民背靠赤山岛,面临广阔水域,生活简单清苦,读书人不至,蛮荒的朝暮,仅仅谋生而已。

  九百年前,钟相杨幺起义,从子母城延及杨阁老,在船上漂流的人眺望改变命运的机遇,终究不敢下船,于是注定置身事外,随波逐流。

  三十年前,破旧简陋的渔村,百户世代捕鱼之人,习惯了风吹浪打的生活,即使身处万千变化之中,那为之思虑谋划未来的光亮,仍旧难以照亮这小小的河湾。

  十年前,风潮涌起,这被遗忘的角落,终于闯入世人眼中,犹如行道上的夹竹桃,一旦开放,便淡香清雅,耀眼皎白。

  数月前,一个澹泊宁静的秋日黄昏,我决定再探小河咀,让它从童年的幻梦、青年的遥想和旁观者的虚构中走出来,让我看看在乡村振兴如火如荼的时代里它最真实的模样。

  就在大堤的第五个弯道处,那个曾凭借着大河落日留住我脚步的堤岸的另一侧,波澜不惊的后港湖边,绿树丛中,飞翘的屋檐若隐若现。顺着开满格桑花的堤坡而下,穿过迷雾轻笼中的凤尾竹装饰林,一线竹篱围墙中间,深褐色柴门内,灯火闪烁,门旁有以“青绿山水”配色为主的隐士山水图,上面小楷书写“苔岑・莎林小院”。我心内一惊,“苔”为苔藓,多长于石头之上,是喜水与阴凉之植,有着倔强的生存本能和生命意向,无论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还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都在含蓄的诗意中蕴藏简朴的大道;“岑”为小而高的山,山虽小却保持其崖岸高峻,也是一种坚持。“谊切苔岑,倾盖如故”,讲的则是知己之交,将此二字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别有意味。能以《千里江山图》为底色,又自喻平凡的苔与岑,却要倔强地生长于山,相遇于山,可见小院主人胸怀的谦逊与视野的开阔。仅凭此院门,我便知,处于“乡村振兴”中的小河咀,振兴的主线里,有浓浓的“文化因子”。这不仅需要对中国传统美学有执念,还需要对小河咀的渔家文化变迁有把握。这儿的主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满带着好奇走了进去。

  循着昏黄的灯光,跌入一幅宋代庭院画里。薄暮冥冥中,一廊一阁,一桥一水,一檐一瓦,一窗一槛,简素清澈,参差错落,真有“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之妙,正所谓“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沿梯而上,东厢落地玻璃门外有一个木制大露台,露台中央,赫然一棵参天古树冲破木板,化成一把大伞,俯视院落,黛瓦深处,隐藏着灯光与人声,自有一种繁华,轻倚栏杆向外眺望,便是后港湖的满湖碧水。此时,风若有若无,入院月亮门里的木台上,古琴声起,将一院落的语声盖住。

  分明诗中意,分明画中人。在一个曾经封闭落后的渔村,建一处这样的院落,开门迎客,将文化渗入餐饮,在三餐四季,平常烟火里融进代表古代建筑与山水之美的集大成者宋代美学理念,不仅需要见识、胆量、气魄、格局,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我更好奇了,集此种种之人,为何人?在何处?意何为?

  刚起念,有人来给我发矿泉水,瓶身上贴着长条状青绿背景画片,上面美术字写着“苔岑”二字。我借机说道,能否见见小院主人?

  两水之畔,守拙归园,一念落

  眼前这个名为谢岑的女子,忙碌一天之后,朝我走来时,我依旧感受到一股热腾腾鲜活无比的生命力。

  从年少时在大学校园与她未来的丈夫相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生注定了风云变幻。二十岁到三十岁的黄金十年,她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幼师蜕变成精明强干的商人,帮助夫家莎林虾蟹拿下“中华老字号”招牌,开出分店,成为莎林实质上的掌门人,走过了别人可能需要一生才能走完的路。这十年,她在柴米油盐的俗世生活里打滚,却从未放弃骨子里对诗和远方的追寻。

  某一天,她又开始寻觅了,她背起行囊,离开家乡,走向更辽阔的天地。依托自己熟悉的产业,与“洞庭渔郎”合作,闯出一片新路,从长沙到山东,从起步到熬过疫情三年。在拿下文和友的订单后,一个转背,她又开始了新的探寻——她执意寻找一个这样的去处,从乡间到都市,从田间垅头到车水马龙,不远不近,去盛放自己的梦,以至她慢慢忘了,从哪里出发,为什么出发。

  她走累了,坐在某一个晨光温柔的清晨,接到母亲的死讯。言及此,她的泪水汹涌,悔意漫漶。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岁月,她走了很久很久,寻找了很久,在最爱的母亲离开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都复苏了:她在河边长大,也终将回到河边。阿城曾说过,所谓思乡,基本上是在异乡,由于吃了异乡的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正如她此时,走过很远的路,看遍异乡,失去母亲,才明白,她的母亲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珍贵,她不能再失去。她也深深知道,对于从土地上随着河流漂泊的游子,乡愁是一种情结,现代人用时间构筑,她要反其道而行之,用空间去构筑。

  一定是有命中注定,否则何以解释恰恰就是这个时间呢?渔民上岸后,有的种瓜果蔬菜,有的南下打工,留下老人孩子的村庄,一片沉寂,但十八湾的地理优势使政府决定在此有所作为,已经建造了悠闲公园,渔民文化长廊,河风习习,垂柳依依,岁月静好。

  就这样,她与“乡村振兴”的大潮迎面相接,她一直寻觅的远方,此刻,随着母亲的离去,一并推到了眼前——当她站在小河咀的长堤上,大风掀动她的衣裳,向左望,向右望,水以不同的姿态召唤她,牵引她,她看到母亲的羸弱之躯,看到儿时的脸色藜黑的伙伴,就站在童年时的河畔,引领她回望她曾走过的千山万水,就在那一个瞬间,她恍如穿过了自两千年而下的时光之河,她确定,这便是她寻觅的因果。

  她用双手抚摩小河咀搁浅的渔船,那些生锈的铁锚,是时间侵蚀的证据,每一丝锈迹里,都残存着过去的风声;她用双脚丈量小河咀的每一寸土地,了解这片河边贫瘠的大地最真实的肌理;她走家访户,与老一辈渔民对谈,痛他们所痛,喜他们所喜。历史人文,来龙去脉,她已了然于胸。她想起了母亲生前所愿,想起了自己上下求索的若干个瞬间,一个院落的构图浮现于她的脑海,她愿意倾注自己未来的时间,将全部的智慧付于一次大胆的行动——她要践行一种与渔民文化看似悖离,实则完全融合的新餐饮形式,用小河咀的大河风光下酒,用优雅的宋代庭院点缀,用舌尖的美味留住乡愁,吸引八方宾朋,让老旧的渔村焕发全新的活力。

  方案从修改到确立,她事事亲力亲为,白净的皮肤变黑了,荒蛮的土地却肥沃起来。几个月后,“苔岑”悄然问世。它步步是景,处处有新,慢慢变成了她梦中的样子,在大江大河勾勒出的天地之间,隐藏着众声喧哗。

  既依托于斯,必报答于斯,让每一位村民都能有获得感,这也是她的初衷。既然做的本质上还是餐饮,食材就用村民们土里现摘的吧;既然是沐着大河与渔家风,那就以村民新鲜打捞的河鲜为主线;既然主打的是“乡愁”,那就用村民的朴素做引子;既然以“雅”的为画龙点睛之笔,那就带提供食材的村民们感受文化;既然村民们是纯乎一派天然,那就随四季更替,品尝时间的韵律;既然农事有二十四节气,那就以节气饮食安顿身心健康,顺天应时,生生不息……她让村庄里每一个留在这片土地上并愿意成为苔岑的“合伙人”的村民,都成为真正的受益者。

  暮云四合之际,小院中竹声与松声相应,各厢房的灯火与星空相俯仰,天地万象沉浮,浓淡相宜之中,古意悠然不尽,仿佛几千年来,堤内外水声不歇,苍茫天宇间流云聚散,由来如此。令人不由得想起一千多年前李白曾参与了的那场夜宴,“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大抵正是如此。

  小河咀,因为苔岑,新与旧交融生辉,古老的渔村,散发出迷人的魅力。然而,我又不得不追问,诗意古韵与新时代新生活融合在一起的情怀能落地为实际,难道仅凭她一人之力可以抵达?在这片近郊的独特地域,没有心系人民的人,没有那个决定将“乡村振兴”践行到底的人,没有老百姓对她的支持,谢岑哪里来的舞台?村民如何实现共同富裕?

  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人,作为一种大胆创新、大步迈进,与民合力,激活人的潜力的存在。作为一个村庄甚至于整片土地的灵魂,这会是一个什么的人呢?

  当我与琼湖街道党工委书记梁成伟坚毅的目光相遇,我知道,一个普通人书写传奇的时代来临了。

  辽阔画卷,踔厉奋发,一念风动

  近郊的村庄,磅礴的河流,大堤上贯穿胸膛的风。

  无数次,踏上这片土地,悲怆与热爱撞向他冲击他,使他壮怀激烈,忧思沉沉。他构想这里本应该有的未来,如同日夜奔腾的河流对定时圆缺的月亮的遥想——抱在怀中的是虚幻,当照长空的是空茫,而月是永恒真实的存在——“年年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如何让浪漫的遥想化成当下的真实?既然人类早就能登上月球,为什么他不能让理想照进现实?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他想,给我一支画笔,用大胆求新、务实进取为墨,我可以画出小河咀的山河远阔,画出上岸渔民的安康富足。

  年逾四十的他,没有一般中年男子那种安逸的便便大腹,而是偏于清瘦,脸型保留着少年感,好像时时刻刻都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但他又常常紧锁眉头,若有所思。

  一开始,他是渔民们极度抗拒的人,是他,坚决推行政府退渔还耕政策,要将在江海漂泊,在船上生活的一群人,召唤回陆地上,这无疑是将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连根拨起。为什么世代沿袭的生活方式要强行改变?他们将以何为生?他们是迷惘的,也是愤怒的,他们根本无心听他解释,就已经将对他的谩骂汇集成这里的第三条河。

  “我们不知道上岸后的经济来源是什么”,李荣生说,“我看到他来,真想用渔网网住他,让他尝尝做一条鱼的滋味”。

  “这些干部啊,就是坐办公的,雨淋不到日晒不到,为什么要折腾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安安逸逸过他们官老爷的生活去,干嘛一定要招惹我们?”张有德不解。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真为我们着想,就不该让我们上岸,我们不上岸,起码这么多年生活得好好的呀!”见多识广的李婶不好意思地复述当时的埋怨。

  他对这里的村支书说了两句话,让他代为传达:一句是,为了子孙后代,我们不能再捕鱼了,按现在这个捕鱼技术,不要多久河里就没有鱼了,一条没有鱼的河还是河吗?一句是,你们信我,我一定可以让村民们上岸过上好日子,让小河咀远赛往日。

  他们想想过去的贫穷,仔细想想他的话,看着他的坚定,渐渐有些松动。也许,回到岸上,真的可以?

  两年之后,依托气势磅礴的大河和静美秀雅的后港湖以及近郊的地理优势,依傍国家“乡村振兴”的国策,他带领办事处,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发挥资源优势,从各方引进项目资金,建成小河咀公园,公园外,村支部、渔民文化长廊、渔业俱乐部、河中观景平台、乡村会客厅……相继建起,只等客来。大堤和村级公路两旁,近水一侧种上杨柳,另一侧则种金丝楠木、红叶石楠……路边树木青翠,河面杨柳依依,小河咀真正实现了旧貌换新颜。秀丽的风光是招徕凤凰的梧桐树,文旅成为小河咀发展经济的主打,一部分村民看到了他的决心与力量,率先投入了民宿和农家乐建设。“我要在这里建一个样板房,让大家都来看看我们小河咀村的美景”,年近古稀的老人陈腊云一改往日的执拗,推倒了原本残破的小屋,建起了新楼。而谢岑更为大胆,通过多次实地考察调研,投资千万,将“莎林小院”落户于此。

  果树项目引进来了,蔬菜基地建起来了。近河的土地肥沃,一旦人们开始亲近它,它便以全部的真诚捧出最好的果实。而勤劳智慧的渔民们,怎能看不到风起云动之下的大势,他们全力以赴投入上岸后的新生活中,迅速学习各种新技能,了解新产业。因为这里的农家乐和苔岑莎林的收购,村民们的瓜果蔬菜不愁销路,甚至一到丰收季节,组织来这里的客人们上门采摘,丰富了旅客们的体验感,还省了人工。

  如何更充分地开发利用这里天然的美景,整合全村资源,达到乡村振兴的最佳效果?他与小河咀村委会一起,日以继夜殚精竭虑,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制度,将全村山林、土地、空置房,变成土地承包权和经营权入股,实现资源变资产、现金变股金、村民变股民的飞跃,既使每一位村民都能成为小河咀真正的主人,又让他们能全心全意投入到这场建设中来。

  他用心中的画笔画下最美的场景,用文旅新思路,留住了乡愁。看到小河咀在鸡鸣狗吠中苏醒,在长河落日中沉入暮色,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悠然漫步于河堤和果林,草坪音乐放飞思绪,宋式庭院安放灵魂。这正是他带着村民们一步一步从河里走到岸上,建设一个新局面的初衷。这个小村庄,自古而降,任谁也没有想过,渔具可能只做参观,风儒清雅也可以成为农民的一个标签。“到小河咀过慢生活”不再是口头的承诺,而是日渐成为现实。他知道,河流遥想月亮,放飞的是诗意,月亮对河流情有独钟,收获的是热爱。他终于让每一个小河咀人的故乡,成为了他们为之自豪的图腾,也让每一个来到小河咀的人安心于此,安顿好自己的灵魂,使其免于动荡和恐惧。从此,每一位村民都是主人,每一个来客既有存在感又悄然隐没于红尘,遥想起童年的点滴。“美丽乡愁”不再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而是悄然地渗入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成为沅江独特的名片。

  在这条磅礴的河流边,他和村民们一起,踔厉奋发,改写了一片土地的命运。

  若小河咀人的先祖有知,大约是要欣然微笑的吧?

  当我终于与小河咀相遇,当我无数次亲近它,那个场景,那个童年时从汲水港出来,坐在船上遥望小河咀方向,遥想小河咀的场景,总会清晰再现。时隔四十年,沧海桑田,传说中的卧龙也早已腾空飞去,时代的画卷终究要由人民书写,也只有人民,才能成为这片河流与土地永恒的守护者,他们永远在现实中,也永远在浪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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