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卖,俭朴岁月的如歌散板 谌建章 最近,采访益阳弹词传人张世安,有个意外收获——在他自创弹词《益阳老街故事多》的脚本里,发现了一段“老街的叫卖”。除被叶梦等文学家说烂了的“卖刷把的啵——哎”,其余的竟似熟非熟。说熟,是叫卖所涉及的行当或身影都曾见过;说不熟,是想不起叫法,或有一点印象,却如快融蚀的冰块捏不起来了。无奈,只好请张世安老师情景再现—— 当年的叫卖 勾起几多温馨的回忆 张世安不愧弹词艺人,也不愧多吃了几年文化饭,再现起当年的叫卖来绘声绘色。 第一个叫卖是“卖篮子”。说资阳区杨林坳乡出篾货,上街卖篮子的多是那个地方的人。篮子这东西一担也挑不了几只,遇到买主还须一只只解下来,很是费事。聪明的卖主便用一根竹篙将篮子穿将起来,掮在肩上,另外手上还提一只,像甩流星一样,边甩边走边吆喝:“哟——篮子不篮子呐,腰篮子、饭篮子、菜篮子、蛋篮子、篾丝篮、针线篮!” 吆喝的特点,第一句高亢悠长,尤其是开始的“哟——”,起点很高,将一街的耳朵和目光都吸到他身上。后半句则低沉短促,像打连八捶一样,一个比一个快。吆到最后一个“篮”字,便戛然而止,来一个长长的休止符。直到走进第二个吆喝区,才重又开始。
第二个叫卖是“印石油”。“印石油”即和印泥的润滑油。当年没有居民身份证,单位介绍信也不轻易开,但那又是一个讲诚信的年代,于是个人在办理汇兑和结算时,便离不开私章,而盖章多了,印泥往往干涩,于是,卖“印石油”便成为一道寻常街景。 卖印石油者,一般伫守街边,见有大片人群通过,便不动声色地来一句“印石油——”。三个字的发音有技巧:前两个字只启动嘴唇,不启动牙齿,当“印”字出声后,“石”字马上跟进,随着自然收腹,腹腔里的气便随这“石”字从牙缝里挤出,给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最后那“油”字,只须借助剩余的尾气,将嘴张开就是。因吆喝者不动声色,离他近的人会冷不丁打个尿噤。 街上人少时,他一般不吆喝,像卖给你的那点红色润滑油,吝啬得一个多的音也不给。
接下来,是“董(整)伞啵——董(整)阳伞雨伞啵——董(整)伞补套孩(鞋)啵——”,声音高亢嘹亮、浑厚和谐,像交响乐中的唢呐。这唢呐一样的吆喝还固定是宁乡腔。宁乡腔里,“整、董”同音,“鞋、孩”不分,让原本就同在一个地区的益阳人特别亲切。 60岁以上的读者如果记得,伴着这一长串吆喝的,还有一串短促的铁片甩击声。铁片呈长方形,用绳子连成一串,整伞者每吆喝一回,就将铁片往前闪一下,使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种道具,有的地方叫“铁链”,有的地方叫“铁叶”,也有的叫“惊闺叶”。“惊闺叶”最贴切,因为听到这声音,姑娘大姐就会拿着坏了的鞋呀伞呀来修补,所以谓之“惊闺”。
若有人好奇,问“董伞”的为什么都是宁乡滴?“董伞”的会说:“唉,冇办法呢,冇出娘世就会董!”
叫卖中,还有悠扬嘹亮、先声夺人的:“糯米——丝糖,呷哒免灾殃;要想免灾殃,多呷糯米——丝糖”。这里的味要韵在“糯”字的高亢和“米”字的拖音上,而“丝糖”二字,短促得似可忽略不计。 有由远至近、抑扬顿挫的:“黄烟冲天炮,地老鼠,竹叶梅花转转连!”吆喝到“转转连”时,因语速加快,仿佛看到了那眼花缭乱的花炮,也仿佛看到新年新节在向自己走来。 也有由近至远、舒缓有致的:“杨咯麦,杨咯麦,又甜又香的杨咯麦……”。至于杨咯麦是什么,张世安也没吃过,想必是那种用麦芽和糯米熬制出来的饴糖吧。因为不疾不徐,悠远绵长,因为伴着吆喝的,还有那甜甜的余香,以致声音走去老远了,还想追上去。 在“镥(补)锅”上,记者与张世安有点偏差。他记忆里的“镥锅”就是“镥锅”,不过“镥”字稍长点,记者记得的是“镥锅——啊!”多了个“啊”子,起伏和平仄都较大,拖音也较长。后一想,一个住三堡,一个住城里,相距十多里,不同也是在所难免滴!
现在的叫卖 少了几多质朴与韵味 说得兴起,张世安将一些没收进弹词的吆喝也回味了不少。 如收荒货的,他学得惟妙惟肖:“收荒货哪!有废铜烂铁烂棉花牙膏皮子玻璃瓶子牙刷把子猪毛鸡毛鸭毛旧报纸烂书纸的么——哪!”一口气吐出十几个破烂,没一点讲相声所要求的字字清晰的“贯口”功底,是不行的。
还有卖冰棒的:“冰棒不呐冰棒哪,冰棒——三分哪!”有守在街边叫唤的:“豆腐老热——的!”有掮着小吃满大街跑的:“锭子——糕噢!”也有小街小巷穿的:“甜酒——泼!”虽然就货叫货,简单直白,但在物质匮乏或吃不饱的年代,这些吆喝不啻天外纶音,给贪嘴的孩子带来多少想象,给俭朴的生活传递多少温馨。 搞笑的是货郎担,自己还没出声,小朋友却先吆喝开了:“洋火洋胰子,还有粒把几糖珠子……”可能是一种“酸葡萄”心理吧,当年的孩子如果找大人要钱买零食,用我市儿童文学作家卓列兵的话来说,“牙齿缝里哼出酥沫水来都没用”,买不到,只好自我安慰糖珠子不多了。 此外还有戗刀磨剪的、脚盆提桶打箍的、绷棕床修藤椅的,各具特色的叫卖在十里长街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也有无声胜有声的,那便是不吆喝,只用特定工具敲击的。 如上面提到的宁乡人,到人家院子里一转,如果刚好是中午,怕影响休息,便只用“惊闺叶”甩两下;深夜屋檐下的馄饨担子,也不吆喝,只时不时敲两下担子边的竹梆,“梆梆”的声音会传去好远,却不扰民;还有“算八字”的,更是静默无声,一边棍子探路,一边“当当”地敲一下小锣,就知他来了。 当年没有广告一说,更莫说媒体和户外广告了,薄技在身的手艺人,就用这种独特的吆喝或行为艺术,吸引消费者的注意,既达到了推销产品的目的,又让平淡的岁月变得有滋有味,简单的生活变得有声有色。
现在,也断不了叫卖声,但都是事先灌制在喇叭里,什么“洗油烟机”“换煤气”“回收电饭煲、电视机、洗衣机”等,还有“刘家湖的薄皮西瓜,不甜不要钱”。因为是灌制,因为是喇叭,也因为他们骨子里不是手艺人或生意人,吆喝里少了许多质朴和韵味不说,还不管人家休息与否,那扩大了的分贝像聒噪的蝉鸣,在宿舍楼下野调无腔地兀自叫。 京剧,一般在唱段的开场或结尾配一段节奏缓慢或节拍自由的散板,以放松情绪,追求清、静、淡、远之意境。如《红灯记》中的“听罢奶奶说红灯”,《智取威虎山》中的“迎来春色换人间”,便是不同形式的散板,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年,麻石街上的吆喝,就是一曲曲如歌的散板,曾给我们带来欢乐,忘掉烦恼,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笔抹不去的乡愁。 可是,这抹乡愁,现在只能在张世安的弹词里,在影视剧或舞台上,去觅其韵味与芬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