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天 意 (一) 终于放暑假了。早上一起来,我就清理了几件换洗衣裤,放进妈妈事先给我准备的小布袋里,再背上小书包,准备去黄泥湖郊区卫生院度假啦! 下楼到了传达室,我和李妈打招呼,告诉她,我要去我妈那里住好久呢!李妈说好啊,吃点东西再走吧!我口里说吃过了,脚却不动了。李妈连忙将一个馒头掰开来,夹了些酸菜递给我,说再吃点,现在才7点多,等下你还要走那么远。我朝李妈一笑,边吃边说:我要走了,我妈和我约好了,她在李家洲过河的码头等我呢! 李妈连忙站起来,用她粗糙的手帮我擦了擦嘴,又扯了扯衣,说要靠街基边头走,走一下歇口气,拿的东西莫丢了,上下码头不要蹦,在船上要扶好栏杆,听哒么? 我说知道了,你每次都这么说,我都背得了。 出了西门口,我就上了河北大堤。堤上没有车,人也少,蹦蹦跳跳就由不得我了! 一眼望去,天格外辽阔,空气也格外清新,还有河里的水啊,竹排啊,轮船啊,白色的水鸟啊,甚至堤内那些歪七倒八的旧房子,都看着那么顺眼。一路上我只休息了三次,终于走到了李家洲码头。妈妈说过,大码头往上第一个码头叫娘娘庙码头,第二个就是李家洲码头。 这里的渡船不像大渡口,人不多,上来还有位子坐,要扶什么栏杆呢?想起李妈的话我不禁笑起来。
半个世纪后,李家洲渡口光有码头,没有渡船了。 上了码头,见妈正坐在每次等我的老地方。我高兴地跑到她面前,丢下小布袋,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傻笑。妈笑着问我,早晨吃了没?走累了没?要不要坐会再去卫生院?我兴奋地回答,吃了,不累,走吧!妈惊讶地说:这孩子,读了几年书,有文化了,说起话来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了!我自信地说,那当然,要不你怎么花钱送我读书呢? 妈背起我的小书包,又从地上拿起小布袋,领我走过小街,上了大堤,只十多步就到了李家洲供销社。这是妈这次下来工作了一段的地方。妈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的可多了,我自己去挑! 营业员都熟悉我们,见我们来了,一位阿姨还走出柜台,拉着我的手,和妈聊开了。我叫了她一声,挣脱她的手,去柜台里选零食。什么橄榄呀,红姜呀,橘子糖呀,花生米呀,小胡椒饼呀,还有国光青苹果呀,样样我都爱。我一样的挑了些,转身看着妈,妈就过来付钱。和营业员说了几句客气话后,我们就拜了! 李家洲供销社也荡然无存了。 到了黄泥湖郊区卫生院,妈要我先上楼,到宿舍做完作业再去玩,并说桌上有小闹钟,有热水瓶,杯子,自己倒水喝,到了12点莫等我,自己去食堂找郭嫂吃饭,上次带你去过,记得吧!我说好,知道了,你去上班吧! (二) 当年的麻石街还没有公交车。 第一次到李家洲,是妈带我来的。为了让我熟悉这十里长街,妈一边走一边说:这是大渡口……这是南门口……这是北门巷……这是西门口……学门口……然后,贺家桥、广法寺、乾元街、汽车路、福星街、三圣殿、临兴街、大码头、石码头、将军庙的一路往上,最后就到了李家洲码头。 妈用大哥挑水的那根结勾扁担,一头勾着捆好的被子和垫被,一头勾着一只旧皮箱。我提着铝桶和搪瓷脸盆,桶里还放了两只瓷杯,走起路來叮叮当当,伴随着我和妈的说笑声。妈妈那天格外高兴,好久都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过了河有条小麻石街,一粒棒棒糖还没吃完,就上堤到了供销社。
现在这小街没麻石,也没人家了。 供销社是一座两层楼的砖房,面对资江,和我们南门口那个百货店差不多大,楼下是百货日杂和南货,南货柜是我的最爱,里面吃的东西还不少。妈住的房子在二楼,房间小小的,但我和妈住在里面还绰绰有余。站在窗户边,就能看到我们刚来的那条小街。 妈在这里搞工作队。除了开会学习,就和营业员站柜台。供销社一日三餐,有专人做饭。营业员分两班,节假日和周末照常上班,每人每周轮休一天,加上经理和我妈,刚好一桌人。他们对我们蛮好,和和气气的,谁家里做了好吃的,还带给我们吃。 不过好景不长,大概是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我又来到这里,妈说,我们要搬家了。我很不情愿,说还没住热呢,又搬哪去呀!妈说市委来了电话,要调她到黄泥湖郊区卫生院工作组当组长。我晕了!供销社虽说离家里很远,但就在资江边,这黄泥湖还不知有多远,肯定会越来越乡下。 妈见我不高兴,就对我唱高调,说要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安排,晓得啵? 第二天,又起了个早,整理好行李,在食堂吃过早餐,妈就和供销社的人告别。他们很惊讶,问我妈怎么突然要走?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不远,就在黄泥湖卫生院。于是,她挑起行李,催我走。我只好又提起铝桶和脸盆,里面还是那两只杯子。这次,杯子的叮当声就不好听了,响得我烦死了,差点没把它丢到路边的菜土里。
这位颜大娘八十有三,是原李家洲居委主任,说起当年那位女工作队长,她说记得记得,她不仅在供销社和卫生院搞过,还到邻村的白鹤大队蹲点搞过社教。 (三) 我小时候是姨外婆带大的。因为爷爷奶奶过世早,而外婆呢,家住茈湖口,舅舅姨几一大路,也顾不上我。 我从小的印象,似乎只有姨外婆、姨外公和表姨、表舅什么的。父亲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隔三差五到姨外婆家来坐会,有时还带些零食和玩具,逗我一会。母亲偶尔也来,不过她没带零食,也很少逗我玩,只和姨外婆说会话,就急急忙忙走了。关于母亲的这点印象,还是后来姨外婆说的。 6岁左右,母亲送我去资阳织布厂的幼儿园,是全托。到了周末,则是幼儿园的周妈带我去她家住两个晚上,周一她上班,我也“上班”。 之前,我对母亲印象不深,甚至对于妈妈这个称呼都有些陌生,每次叫她,都在喉咙里打转转。当时只听大人说我妈很忙,说她不是修迎丰水库,就是参加四清和社教。 说起迎丰水库,这次回益阳,我还特意问了“益阳在线”的老通讯员卓永华,通过他,又拜访了当年迎丰公社党委书记、修水库的总指挥郭宇庭。郭老今年88岁了,说迎丰水库是解放后益阳地区建的最大一座水库。开挖时正是人民公社成立的第二年,地县领导发挥“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不仅在迎丰公社出动了五千人,县里其他公社也抽调了六千劳力,连益阳市当年的党训班也派学员来支援了。 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难怪大舅说他当年在水库工地看到了我妈,原来妈妈是以党训学员的名义去的。家里有张“中共益阳县委党校市一组全体同学合影”,可见当时在某种关系上,市里有些工作是隶属于县里的。大舅当年是茈湖口公社干部,他说他带了四百多人上工地,我妈虽在指挥部工作,但见到她时,也和我们一样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下雪天,双脚冻裂都流血了。问她为什么不套双鞋子?她说鞋子湿了,穿了不舒服。 这便是那张“县委党校市一组”的照片,前右四为母亲。 妈妈的大妹秋姨也告诉我,一次她也去工地看我妈,因为大舅说,我妈得了水肿病。她一看,可不是,我妈面无血色,眼睑浮肿,一按一个凹,原来,她将三两还不到钵子饭,每餐还减一坨给别人吃。我便叫她去看病,可你妈哪会听我的。结果后来她真的大病一场,住院了。一周后,她不顾医生劝阻,提着补贴给她的两斤黄豆一斤红糖,就回单位上班了。 人家的水肿病暂时困难一过就好了,而我妈这个病却伴了她一生。 秋姨还说,她俩正聊着时,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对一老民工突然拳打脚踢,你妈走过去大声制止:你怎么可以这样,他都做得你父亲了。 到我报名读书时,四清社教的高潮似乎过了,那迎丰水库也被搬到舞台上,成了花鼓戏“迎丰之歌”了,前面提到的那个总指挥郭宇庭,还是这个戏里的主角。可是,我妈还是没时间带我,把我送到茈湖口的外婆家,说:你小舅舅当老师,上下课的路上有小舅招扶你,我们也放心。我听了,连忙说:要得!要得!外婆家有小姨,有小老表和我一起读书,一起玩,还有味些!
迎丰水库远眺。 (四) 在郊区卫生院,我们住的对面是医生家属楼,我熟悉的朱医生、崔医生、彭医生等,好像有六七位医生吧,都住在那里。这些医生都有二三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很快,我就和他们混熟了。 他们在暑假里可以睡懒觉,可我没这个待遇。每天早晨7点,妈就叫我起来,到院子外面看初升的太阳,呼吸一下田野里的新鲜空气,吃过饭后,她上班,我就回宿舍。 妈布置我,除了做作业,还可以看看她借来的一些书和杂志,只不过每周要写一篇心得。下午可以和小伙伴们跳行子,打扑克,捉迷藏,或到附近一个学校去玩,可开心了!当伙伴们被家长叫回去吃晚饭时,我也到食堂去。因为妈嘱咐我,如果到吃饭时沒看到她,就自己去。 可是,不在一起吃饭犹可,天黑了她若还不回,我就急了。因为院子里只一盏昏黄的路灯,一眼望去,远方一片漆黑,本想再玩一会的我,只好上楼去看书。好在乡下不像城里,妈借的书竟还有《苦菜花》《朝阳花》《烈火金刚》,及外国小说《日日夜夜》《静静的顿河》等。妈的房子里还有几本医学书,大概是她为了在医生面前少讲和不讲外行话吧。
图中精神病院的地方是当年的郊区卫生院。 一天晚上,没有等到妈,我先睡了。一觉醒来,糊糊涂涂看见妈静静地坐在小桌前,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擦了擦眼睛,问妈怎么了?妈一惊,回过头来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我说,不是呀!我睡了一觉醒来的呢。 妈走过来坐到我床边,帮我盖了盖被单,说:刚才好险,有个产妇生了一对双胞胎,难产,亏得彭医生技术好,大人小孩都平安了! 我说真的啊,彭阿姨真了不起!我长大了也想当医生,当名白衣天使,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还有白口罩,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多神气呀! 妈被我说笑了,说好,等你读完书就来这里当护士,拜彭医生为师,当彭医生的助手。现在都半夜了,快睡吧! 妈妈的不愉快,如果不是后面这一偶遇,我可能会一直蒙在鼓里。 那是一天下午,快下雨了,我和玩伴都各自回家。因为口渴,经过母亲办公室时,想进去喝口茶。可一推门,就听一熟悉的女声在大声冲我母亲说话,口气很不客气。一看,是母亲的同事麻姨。她是织布车间的挡车工,怎么也到了黄泥湖,还一脸严肃,找我妈的麻纱呢?再看我妈,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委屈状,与对面的麻姨形成鲜明反差。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俩,很久很久,似乎我们仨都没回过神来。是麻姨良心发现吧,对我招了招手,我才本能地叫了她一声。可是,这嘴一张,就由不得我了,想起妈在下乡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笑过,那天晚上那么晚了,还独自一人发愣,于是一连串的问题便脱口而出:怎么你一来就和我妈吵架?我们都来乡下了,你还要把我妈怎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妈?我告诉你,来这里看病的贫下中农与卫生院的医生护士,都说我妈是好人! 麻姨听我这么说,连连摆手:我没说你妈是坏人,是厂里派我来调查点情况,刚才一急,声音是大了点,其实我对你妈一直是很尊重的。说完,她看了看我妈。我妈连忙点头:你麻姨是为了我好,没事的。妈便站了起来,对麻姨说:快吃晚饭了,我们一起去食堂,吃过饭,我送你去码头。 临上船,麻姨还轻轻丢下一句话:兰主任,你反映的情况我会转告领导,不过我根据最近的观察,你如果像有些同志一样,给组织写个思想汇报,效果是不是更好点……我妈想了一会,说,我尽量吧! 船向对河驶去,麻姨走了,我才松了口气。路过供销社时,我不再像平时那样要妈买这买那了。店里的熟人虽然奇怪我没进来,却仍旧和我妈打招呼。我妈迎上去有说有笑的,仿佛刚才根本没有不愉快,奇怪吧!妈莫不是有特异功能? 后来明白,那次麻姨来,除了说妈的认识有问题,跟不上形势,还要她交代我父亲的出身和舅爷爷的所谓海外关系。其实,父亲不过是名手工业者,忙时帮工的还是自家亲戚,怎能说是剥削?而舅爷爷早就进了革命队伍,只是当时我们不知道。
前左一为母亲。 (五)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问题纠结着我:母亲都出来搞工作队了,还担任队长,有什么问题上面不清楚,还派人来调查,并要写思想汇报?不由想起母亲当年在湘剧院搞工作队的情形—— 那是“文革”前夜,演员已不能登台了,在母亲等工作队员的组织下,整天整天的开会,什么批判封资修、与工农相结合呀,不能让帝王将相占领舞台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好在那舞台也没闲着,总有些外地剧组来演出。为配合形势,他们演的尽是现代歌舞、杂技相声和工农兵形象。 我呢,每到周末,就到剧院住两晚,周一早晨再由母亲送我回学校。平常,我住在织布厂集体宿舍,大哥在一中读住学,二哥和爸住在联力油厂。一家五口,就这么一分为三,或一分为四地变幻着。当时,母亲住的房子在剧院正门楼上,会议室的右边,窗户临街。我趴在窗上,什么看不到呀! 湘剧院的演员不演出了,但早晨还可听他们吊嗓子,或看他们练功,晚上则看外地剧团演出。那时我刚上小学,白天在东门口学校读书,晚上住织布厂集体宿舍,两点一线的枯燥便让我总盼着周末,总盼着去剧院,总盼着看演出。刚好那期间也有个暑假,差不多两个月呢,那可是我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当然,也是我妈长袖善舞的时光,包括她曾经在白鹿寺与和尚尼姑相处的日子。 解放后,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相信共产党,相信毛主席,到庙里庵里求神拜佛的明显减少,而益阳的白鹿寺,有两个和尚,三十多个尼姑,因僧多粥少,无以为生,市政府便想出一个办法,动员他们还俗,到资阳织布厂当纺织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于是,母亲被派到庙里,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最后在自愿的原则下,将他们分配到各车间,每位都有师傅耐心传授技术。大部分还俗后,还重组了家庭,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为这事,最近我还到了织布厂家属区,拜访了还俗的谭阿姨。老人86岁了,说起往事,她满怀深情地说:我们刚到厂里时,有调皮的孩子见了我们就喊:“和尚和,偷鸡婆”“斋公星,门斗钉”,兰主任知道后,就在会上说,这些尼姑解放前也很苦,是我们的阶级姐妹,请大家回去后告诉孩子,要尊重这些新工人。 当年母亲不管做哪项工作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就说1963年母亲第一次来黄泥湖搞社教吧,也顺顺当当,胜任愉快,人们都记着她的好,回厂好多年了,还有社员一上街,就带着山楂糕、红薯片和熏干了的野兔子肉,来看她。哪像这次,一边搞工作,一边还写检查!母亲8岁就当童工,根本没读过书,虽说解放后扫盲,认了些字,后又进了几次党校提高了一下,读一篇报纸,或发一个言,没什么问题,可她从来没写过什么东西呀! 于是我自告奋勇,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母亲说:妈,我从二年级写作文起,史老师就表扬我会写文章,我来给你写,行么? 由是,娘女合作,一篇前所未有的思想汇报便炮制出来了—— 敬爱的党组织,尊敬的厂领导: 谢谢党组织与领导对我的及时教育和批评!谢谢革命群众对我的关心与帮助!我来到黄泥湖三个月了,与这里的革命同志和医生一起学习和上班。学习了他们对工作认真负责,对贫下中农满腔热情的无产阶级感情。在他们优良品德和革命思想的对照下,我知道自己还停留在只抓生产,不问革命的错误路线上,我决心进一步向贫下中农学习,向厂里的工人同志看齐,既埋头拉车,还抬头看路,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争取早日站到革命队伍这边来!请党和厂领导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这些话大多是母亲讲的,我只是做了回秘书罢了。难怪大哥和二哥的同学一到我家玩,她就逮着人家读社论,看来这些词汇都是她听报纸的结果。还有,母亲检讨她只过问生产不对,但她有个形象却矗在我心里。那是大哥说的,一次武斗,农民团团围住了厂里的大门,是妈走到大门口,大声说: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咱们工农是一家,是阶级兄弟,我们生产每天都有定额,请你们让出一条路来,让工人进来上班吧! 思想汇报交上去了,说来也有味,厂领导好像并没发现这是一个五年级小学生代写的,竟然通过了! 现在想来,应感谢新来的李支书,是他高抬贵手,让我母亲过了关。并且他一直对我母亲挺客气,对我也挺关心。当他知道我从小就一个人在厂里住集体宿舍时,每次见了就问吃了么,有时还将他女儿的零食给我吃。并告诉我,他家就住在李家洲,星期天如果不好玩,去找他女儿小莉。 80年代后,不大关心政治的我,当看到报纸上邓小平说,“阶级斗争为纲”的提法是错误的,今后原则上也“不再用路线斗争的提法”了,便感到莫名欣慰。
从右依次为原中共益阳市委、市总工会和市妇联授予母亲的奖章。 (六) 在黄泥湖的暑假结束了,可妈还没回。 这天,我到了传达室,李妈不在,便坐在门口发呆。这时,妈的两个好友莫姨和盛姨来了。她俩一人提一个铝桶,看样子是刚下白班,去浴室的。 莫姨把我牵到一边,小声问,你妈好吗?我看着莫姨,想哭,但忍住了,便说不好!莫姨问,你妈生病了?我说不是,是心情不好!莫姨看着我,整了整我小辫上的蝴蝶结,说,孩子不说了,莫姨我知道。我拿着她的手悄悄问:莫姨,你知道我妈什么时候能回厂?她不会一辈子呆在黄泥湖吧?莫姨说,不会的,她是作为工作队派出去的,任务一完就会回厂的。 我一听,高兴了:哈,真的呀,我还代我妈写了检查,厂领导冇发现呢! 这话被一旁的盛姨听到了,她连忙说:鬼妹子,不要说,不要说,这事说不得呢! 我舌头一抻,连连点头:嗯!嗯!
前中为莫姨,右三为母亲。 看着莫姨和盛姨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想起妈不止一次讲过,她比莫姨大两岁,解放前分别在生生工厂与和平工厂当童工,后合并到资阳织布厂,老板“孟老虎”对工人很刻薄,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吃饭的菜里见不到油荤,住的房子又矮又小,伸手都可摸到瓦,她俩共睡一张小床。解放后,我妈和莫姨、盛姨、郭姨等,一起上夜校,学文化,又一起进党校,入了党,还提了干。
前左二为盛姨,左三为母亲,右一为郭姨。 后来,母亲又接连参加了“四清”,修水库,及城市社教,社教回来后,就和莫姨、盛姨一起被调到新组建的市织布厂,继续当横班车间主任。所谓横班,即早中晚三个班,每班明确一名主任,对织布、绕纱、整理、整经、机修、漂染等车间实行横向领导。 果然像莫姨说的,黄泥湖的中心工作一结束,母亲就回到厂里,担任了政工组组长。因为管政工,所以职工分房啦、知青下放啦,招工培训啦,计划生育啦,专干一些得罪人的活。而她呢,又秉持她那独有的“特异功能”,一如既往地忙开了。 这时我就笑话妈:你也吓不怕,上次你在乡下都差点安家落户了,也没谁给你说声不是!妈却没当笑话听,而是虎着脸,说了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我从小受苦,如果不是共产党,我哪有今天,党好比是我的父母,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1974年4月,母亲在知青点带队。因为两个哥哥都下放了,根据“身边留一”的政策,我没下放。最近和老同学微信联系,才对母亲带队有所了解—— 木子:兰主任是我们知青点第一位带队干部,为了选点,她跟有关领导到宁乡,为我们挑了一个既有良田又有茶山,既有猪场又有鱼塘的黄沙岭大队。第二年,厂里又捎来一些书刊,其中竟有三国、水浒、西游和红楼。当时的《红楼梦》,因毛主席都提倡看,不是禁书,可其他几本就不好说了。但这年毛主席号召批《水浒》,兰主任借这股东风,说让孩子们熟悉一点反面教材也好,于是便让一知青将这四本书带到了知青点,对我们这些被“文革”耽误了的小三届来说,真是雪中送炭! 丹丹:那一年,我们7男3女来到黄沙岭。一个月后,亚明的弟弟来看哥哥,带来了父母的叮嘱,我们三个女生忽一下想起妈来,先是啜泣,后便大声哭起来。幸亏兰主任和我们住一间房,她以母爱的温存安慰我们:孩子们别哭,你们都是最勇敢的。为了理想和前途,总要离开家和妈,如果你们的妈知道你们舍不得她,她在家里也不安呀!孩子们,你们要相信,以后我会像妈妈一样爱护你们!从这以后,我们就一直喊她兰妈妈。 萝卜头:下放的第三年,我和副业队的唐师傅前后两次进城,分别做打农药的设备和拖拉机驾驶棚。因当年钢材有指标控制,我们找了兰主任。兰主任跟厂长汇报后,便对机修班的师傅说,凡知青需要的钢板、钢管、角铁和锌铁皮,能在废料中利用的就利用,不能利用的我们再想办法。于是,机修间那些车床、电焊、氧焊、气割等,便全为我们开绿灯。后来,当我把装了驾驶棚的拖拉机开回来时,整个黄沙岭都轰动了。
宁乡县夏托铺黄沙岭知青合影。后左三为母亲,前中为继任带队的崔干部。 (七) 今年十二月初九是我母亲90岁阴生。我很怀念已故23年的母亲,怀念儿时与母亲住织布厂集体宿舍的点点滴滴,怀念在湘剧院和黄泥湖生活的难忘时光。 因多方面的原因,母亲寿享仅67岁,较短暂了一点,这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大愧疚和遗憾!但是,可以告慰于母亲的是,在您的追悼会上,您所在的单位领导对你一生给予了很高评价,地改市后的资阳区委组织部还为您送了花圈。特别最近,在一个有着“益阳蓝”的最美丽的日子里,我回到家乡,邀请了您生前部分好友及他们的儿女小聚了一次,大家对您仍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缅怀之言和崇敬之语,不绝于耳……
由此,我更加深了对您和您那一代人的理解,处在国家小家都很贫困的时期,你们那辈人受的是共产主义的政治教育,提倡的是思想觉悟,集体观念,想的都是奉献和不求回报。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而你们则认为,这就是你们的信仰与追求! 母亲:如有来生,我愿再做您的女儿! 如果您再为党搞中心,我愿再次跟您去湘剧院,去黄泥湖,还有我没去过的迎丰水库和知青点!
2018.12.26于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