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益阳 马援与安化之实地探访(下) 张海燕 经历史长河淘洗的“神明” 如果仅仅想从“书面”上探讨马援征讨五溪蛮完整的湖南路径,那么,益阳、安化有关史料就已经足够撑得起上文厘清的我这个“一孔之见”了。但是,作为一名非文史专家的摄影师,田野采风和实地探访始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职业”习惯。但,实地探访既需要做足功课,更需要机缘。 很快,机缘来了。 今年7月初,安化作家李洪、林小明夫妇打来电话并亲自登门,邀请我7月下旬赴安化参加“湖南·安化《魅力云台山》文学艺术采风活动”。我欣然应允,并提出我不写时下题材,重点探访东汉开国元勋伏波将军马援征五溪蛮的安化史迹。他俩一听,连声道好,一口应下,并计划全程陪同。
作家李洪、林小明(左4、左2)吴俣阳、刘朝东(左5、左6)与本文作者。 7月23日,在县城东坪镇,首先采访了安化县文化局原副局长、文物管理所所长邓志军。 邓先生是地道安化人,敦实厚道,话语不多,学者风范。一开聊,他对马援的熟悉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由衷赞谓,您是认真研究过马援的。他笑而未答。 我问,依您之见,马援征讨五溪蛮到没到过安化?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缓缓地说,安化民间是有这个传说,但好像史料依据还不是太足。 既然聊到了主题,我便放开了问:如果马援征蛮没到过安化的话,那么奎溪坪的马援庙、马路溪的试刀岩、马路镇的马辔市、柘溪乡的汉、莽古钱币……这些方志所载流传了2000来年的古迹和口碑又是因何而来的呢? 邓先生道,马援到过安化的可能性还是有蛮大的,传说我们安化的擂茶都是因马援讨蛮落安化,百姓为他的兵士疗疫而作兴起来的。但是,最早的史籍比如《后汉书》里有记载,马援征五溪蛮应该是溯沅水而上的。因此,马援走资水落安化甚或是在他征蛮的前一、两年,也就是建武二十二、二十三年。
邓志军(左)与作者。李洪摄 我知道,建武(汉光武帝刘秀第一个年号)二十年(公元44年)秋,朝廷派马援北击乌桓(中国古代民族之一,与鲜卑同为东胡部落)刚刚班师,二十三年五溪蛮反,征讨五溪蛮的任务是朝廷先派给刘尚(任城孝王尚,光武帝之子)的,便打破砂锅地继续问,征讨五溪蛮朝廷都派了人,马援千里迢迢又跑来安化做什么? 邓先生憨厚一笑,说,到安化,我也就是一说,一种推测而已,没有仔细考据和探究的。 见邓先生如此审慎,历史研究轻易不下结论,我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亦笑道,我也只是一说,心直口快,不足为信,您别介意啊。 我俩相对一笑。 作为全县柘溪水库库区移民人口第一大镇,面积、人口第二大镇,马路镇党委书记谢知兴实在太忙,直到24日上午,他才霸蛮抽出一点时间接受了小明的执意邀请,和党委副书记莫志强、镇文化站站长朱共辉一道接受了我们的专访。
马路镇党委书记谢知兴(左3)、副书记莫志强(左4)接受作者采访。(朱共辉摄) 难得的一点点采访时间,我一连串向知兴同志抛出了几个直接的或间接的和马援与马路镇有关的问题:马路镇是因为“马路”而得名的吗?马路镇的马辔市村是不是和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有直接关联?马路镇开发旅游资源,有对马援主题的深度考量吗? 知兴同志思考了一下,说,马路镇的确是因马路而得名。历史上有三条古驿道在这里汇聚:一条顺资江而东连起益阳;一条通向西面的溆浦;还有一条往北,去往常德桃源,入沅水。所以,马路镇建镇以前的老地名就叫马路口。 他接着说道,马辔市与马援有直接关联,《安化县志》上有记载,当地民间有口传,还有遗迹可寻,绝不是空穴来风,您如果有时间,可以去实地看看。历史上,马辔市是资江上游安化境内最重要的商埠码头之一,明清两朝,安化黑茶产销两旺,不但马路口、云台山等安化本地的黑茶要从马辔市下资江外运,常德桃源一带的茶叶都是走马路口到马辔市下资水,过洞庭,入长江,远销西北边陲的。 至于时下是否打马援这张旅游牌,他表示,目前马路镇范围内有四张国家级自然与人文名片需要保护、提质与拓展,马援这个历史与自然相交融的主题既大且深,前景浩瀚,但仅凭一个乡镇之力很难做好,也做不好,需要多个乡镇乃至县、市几级联动,所以,待条件进一步成熟之后,我们再作评估。 采访结束时,小明不失时机地请示书记,能否派一人作为我们关于马援与安化主题实地探访的联系人。谢书记很爽快地拉着朱共辉站长对我们说,朱站长最熟悉这边的历史人文,就请他陪你们走一走如何?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太好哒。 朱站长开着他那辆私家车,载着小明、李洪和我一行4人,一路向西而去。 边走边聊,一问,朱站长就是土生土长的马路镇人,外婆家在奎溪镇,学校毕业后一直从事乡镇文化工作,对两个镇的历史人文和风土人情门清,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 我暗自庆幸。 开了约莫一个小时,朱站长说,马辔市到了。
马辔市村渡口,当年,马援曾在此“舍舟操辔入沅”。 在一片绿荫掩映下的村部那栋3层小楼门口,迎着我们的是马辔市村文化专干邓承文。衣着朴素、面貌朴实的小邓还是马路镇书画文学社社员,是朱站长的“属下”。看来是老朱提前打了招呼,小邓把我们让进屋后,便递过几页打印材料。我说,材料先不急看,我先请教你几个问题:马辔市这个地名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吗?如果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渊源?民间有什么口口相传的马援故事? 小邓是山里小伙,见到市里、县里、镇里来的一伙“领导”,多少有一些腼腆。他呡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们马辔市地名的溯源,是要归结到东汉伏波将军马援。马辔,顾名思义,就是马嚼子和缰绳。东汉建武二十四年,年已62岁的伏波将军马援请命征讨五溪蛮获准。建武二十五年早春,马援率军进入长沙郡后,一改前任刘尚战法,不直接进入沅水,而是经益阳,走资水,溯流而上,抵达安化地域,再从侧面一步一步地迫近武陵郡腹地。大军走水路到达安化时,因滩险浪急,又恰遇春汛,船只被阻,不能再上,马援便在我们马辔市这里舍舟登岸,从陆路插往武陵。 马援在马辔市登岸后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大量采购马嚼子、马缰绳和马鞭子等军需。一时间,这一带“马辔”生意异常兴隆,形成了颇具规模的“马辔市”,久而久之,“马辔市”就取代了原来的地名。二是疗疾。马援大军抵达时正值初春,许多士兵和马将军本人都染上了疟疾热瘴。得亏我们这里一位谢姓的老郎中献方,以鲜茶叶、生姜、新米擂烂,加一点盐,用开水冲饮,疾症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原来马辔市的地名是这样来的。 那位谢郎中所献之方,就是后人所言的“三生汤”,也就是安化人特别喜爱的擂茶的起源吗?我问。 小邓点头应道,是的,安化擂茶的起源就是因为马援,这是我们这里的百姓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 马援的到来,是马辔市开埠的开始,也是马辔市兴旺的开始,小邓继续说道,明朝开始,安化黑茶成为朝廷与西北边陲“茶马互市”的主宗茶品,一直到解放初,马辔市铺号林立,人口密集,四季商旅络绎不绝。据老辈们讲,老时节,光为茶商马帮提供马辔物件的铺面就占了半条街,红火程度比得上益阳城里的“大码头”,所谓“十里洋场茶马道,除却马辔不是商”。几百年间,这里不但成为了安化、桃源、溆浦的茶叶等货物水运出口的枢纽和商贸中心,还一度成为了安化后乡的政治中心。民国时节设马辔市区公所,解放后头几年,这里的建制依然是马辔市区公所,管着好几个乡镇,有安化西部的半壁江山。。 马援后来往哪里走了?村里现在还有没有马援的遗迹?我问。 小邓道,马援在马辔市做休整补充之后,往北转兵,插桃源,奔沅陵去了。马援的遗迹,听老辈们讲过,早先的马辔市码头有一段石板路是马援修的,1961年,柘溪水库建成蓄水,马辔市区公所内迁到马路口,成为了现在的马路镇,那一段石板路连同老马辔市一起沉到了柘溪水库底下。 我问,村里还有知情的老辈么?比如那位献“三生汤”的谢郎中的后人和见到过那段老石板路的老人。 小邓道,1958年,国家重点建设截断资江修建柘溪水电站,马辔市属于水库淹没区,95%以上的人口移民到了沅江的四季红公社、常德的西洞庭农场和后靠到马路口一带,现在村里常住人口只有百把人,很难访到知情的老人了。 谢别了小邓,我们驱车下一站:试刀岩。 车沿虎啸溪往西北走了10余公里,在一个大坡大弯处,朱站长把车往路边一靠,说,我们到了天鹅村,这里的小地名叫跌马岩,与马援有关,各位要不要下车看看?
马路镇天鹅村跌马岩。 跌马岩?与马援有关?这是我之前在任何史料和资讯上未见未闻的。于是,立马下车和朱站长攀谈起来。 老朱说,当年马援率军离开马辔市后,沿这条古道往奎溪坪进发。大军行到此处,因山高、路险、坡陡、弯急,走在队伍前头的马将军战马受惊失了前蹄,把将军从马上“跌”了下来。当地百姓闻听后,便唤这里为跌马岩。 我拍了几张照片后笑问,马援的这一处遗迹怕莫没上书对吧? 老朱亦笑道,虽然《安化县志》上没有记载,但这个地名是实在的,这个典故经当地百姓口口相传至今也是实在的,《马路镇志》上还记有一笔。如果顺路一直往前走,进入奎溪镇后右拐,抵近安化、桃源、沅陵三县交界处,还有一座跌马桥、一个跌马桥村,也与马援有关,与跌马岩一典大同小异,《马路镇志》上也有一笔,这算不算也上了书? 算,当然算,我连忙答道。得亏了老朱,我们的探访才得以生动和丰富起来。 继续西行,车抵靠近奎溪镇的马路溪村,老朱边停车边道,试刀岩到了。 老朱立在溪边,往对面山头上一指,说,看见没,那就是试刀岩,孤石擎天,特别醒目。顺着老朱的手指定睛一望,青山之上果然有一灰白巨石,独出群山,岩顶如剑,直插云天,岩体上的刀痕清晰可辨。我连忙换上长焦镜头拍下,又问老朱,有网文传此地还有一墩刀岩,说昔日马援在此歇脚,将战刀刀把往那岩上一墩,墩出盆大一洞,古迹还在不?老朱道,史志无记载,民间无口传,当是附会之言。
试刀岩,有石如笋,高二丈,有刀痕。 太阳渐西,车入奎溪镇奎溪坪村,眼前突开阔起来。在连绵不断的雪峰山深处,竟然群山环抱出如此一坦平洋的千顷良田!放眼眺望,青山脚下,一排排簇新的农家小楼三三两两地升起了袅袅炊烟,好一派富足祥和的景象。 还是因了朱站长工作细,村支书龚志坚早早就在村口候着我们了。小龚是典型的安化山里壮汉,脸膛红亮,身架劲板,话不高言,落地有声。
龚志坚与作者。(李洪摄) 马援庙座落在千顷稻海的中央,坐东朝西,像稻浪中的一挺小舰。庙宇红砖砌墙,白灰抹面,小瓦盖顶,一间“正殿”加一小院也就10来个平方,既非古建,又不气派,亦不见香客。门楣之上用墨汁勾勒的一尺见方的“马隍庙”三字已经模糊,墙体多处驳落,屋顶瓦隙之间抬头见天,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一道历史和民俗的“厚重风景”。 走近西边山墙的神龛细观,神龛正中,供着一尊用3块杉木板镶成、高二尺许、上了桐油的牌位,上书:“伏波侯王殿下、耿氏夫人连座位”,两侧用稍小字体分别书有道法用语:“千千猛将”,“万万雄兵”。牌位后面的粉墙上书有一联,曰:“二十八载功垂千古;三千余年百世留芳”。牌位前置有一老式大号搪瓷把缸以做香炉,香灰见满。看得出来,是庙和庙中布置绝非“官家”置办,应是奎溪坪百姓的自发行径;也绝非有旅游搭台经济唱戏之类利益目的,它凸显着奎溪坪人一种最质朴的虔诚。突然想到,这是不是比那些金碧辉煌却铜臭十足的圈钱“庙堂”更使人敬重呢? 出得庙来,恰遇一八旬老妪路过,便上前搭讪道,大妈,您老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啵? 伏波将军庙,她道。 这座庙宇是什么时候修的呀?我问。
乡亲自发捐建的马隍庙。 见是一外乡人,她停下脚步对我说,先前的老庙在1967年“文化大革命”中间被“造反派”毁掉了,眼前这座庙是1983年村里的乡亲们自发捐钱在原地重新建设的。只是,那时节大家都冇得好多钱,修得不蛮大,要是如今来修,会气派得多,她补了一句。 一旁的老朱接话道,奎溪坪修马援庙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东汉,千百年来,马援庙几度损毁几经重修,清康熙年间就大张旗鼓地重修过一次。这位老人家讲的老庙,应该是清末民初由地方乡绅贤达捐资修建的那一座,规模比现在这一座当然要大得多,三进五开,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正殿神位之上端坐一尊一米多高的马援塑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庙里的香火常年不绝,油灯常年不灭,供果四季不缺,蔚为大观。我小时候住外婆家,经常在庙里进出玩耍,记忆犹新。 为什么地方百姓对马援将军这么敬重?我问老朱。 老朱道,马援将军有大恩于奎溪坪。无论朝代更迭,沧海桑田,奎溪坪人一直尊马援将军为保护神,感恩他、敬仰他。 几句话讲不清,请跟我来,老朱边说边把我们引到了村口的文化广场,指着一面镶嵌在大理石基座上的青铜牌匾说,这篇《奎溪坪赋》应该道清了个中缘由。 赋为时贤所撰,曰: 安化以西,有奎溪坪。坪中开阔,纵横匀称,溪清草绿,良田千顷。登高望远,四面环山,东行五都烟溪,南面天然屏障,北边群山叠翠,西与溆浦比邻。三平方公里辖域,三千余村民安居。 …… 建武二十四年,伏波将军南征,行船资水,途经武陵,洪水泛滥,民不聊生,曰鬼溪坪。马援爱民如子,舍粮赈济灾民,修建堤坝,率众开垦,引水归壑,曰归溪坪。明朝弘治年间,武陵后裔龚洪,荣中进士,任浙江同知,归乡探亲,征求文人意见,因本土“归”“奎”谐音,便将家乡更名为“奎溪坪”,并兴建马隍庙宇,以纪念马援将军……
离开奎溪坪之前,我问小龚,村里打算组织翻建马援庙吗?打算开发以马援为主题的旅游资源吗? 小龚诚恳地说,虽然现在日子好了,但我们也不会急着拆旧建新,只会加强维护。这一座马隍庙毕竟35年了,既凝注了建庙时全体乡亲对马将军的情感与心血,又是村里唯一的公共祭祀场所,是私捐公庙,哪怕不年不节,但凡祭祀祈福,一方乡邻云集,四路宾朋纷至,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凝聚,不能说拆就拆的。讲发展旅游经济,我们村已经建起了县里一流的观光农业生态园,连续几年举办了油菜花节,还有一个“秦汉桃源”古村落群,来势都不错。我们不打马援牌,村里的乡亲们是把伏波将军做大恩人、保护神来敬奉的,我们不图这个钱。 一行人一个劲地点头称道。 返程路上,鬼使神差地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桃源的文友,一个打给沅陵的摄友,分别问到同一件事:据史料记载,桃源县域和沅陵壶头山下原本各有一座马援庙,不知近况如何?桃源文友说,早就没有了,大概50多年前被毁掉后便再没有重建。沅陵摄友也说,没有了,1994年沅水干流的五强溪水库下闸蓄水被淹没后,至今没有重建。 不是结语的结语 我写此文的初衷无非是为了厘清马援征讨五溪蛮的湖南路径,无非是想为自己的故乡还原些许历史的真相,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但通过实地探访,却让我生出另外的感慨来。 安化人为什么记住马援、敬奉马援,世世代代薪火相传?或许,正是因了《奎溪坪赋》所云六字:“马援爱民如子。” 经得起历史长河淘洗的真正的“神明”,从来不是自封的或者人造的,而是装在百姓心里的!
沅陵县壶头山,马援“马革裹尸”之所在。(舒宏供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