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回城风潮
1979年,中国爆发了知识青年回城风潮。 龙鳞县紧急应对。
春天的时候,裴红红的哥哥裴平平回来了。他背着一卷行李从一辆风尘仆仆长途汽车上跳下来,一口浓氮吐在麻石街上,无缘无故地就骂了一句娘。他感到口干舌燥,他拧开汽车站里面的水龙头,一口咬住水龙头灌了自已一肚子水。抬起头就走,汽车站的一个女工作人员跑过来才批评一句不关水龙头,裴平平土匪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她,吓得她再也不敢开口了。
裴平平没有回三堡他家那个大杂院去,而是直接就走进了座落在学门口的龙鳞县知青办。
裴平平背着行李,在十五里麻石街上走的时候左顾右盼。他发现中国南方这一条著名的麻石街,还和七年前他走的时候是一个吊样子。硬要找出差别,也只是街两边的石库门显得更加老态龙钟,墙上没有了打倒谁又要火烧谁的野蛮标语了。街上有农民在公开叫卖青菜了,他记得他在家里时这是不充许的。他在家里时,民兵小分队会把卖青菜的农民抓起来,说他们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他努力寻找新变化,终于发现沿河一线的吊脚楼被折掉了,新修了一条铺沥青的公路。沥青铺的公路上,跑着一种很奇怪的红脑壳汽车。他看见有人兴奋地指着红脑壳汽车对另一个人说,好了,好了,街上要通公共汽车了,县里一回就买了四部这种红汽车!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把四个手指高高的竖起来,以强调四部汽车确实是很多很多。百货店卖的还是那些百货,南货店卖的还是那些南货,可是炒货店又炒花生了。他记得他走的时候炒货店是不炒花生的,花生是油料作物,那时候是国家一类管制物质,炒货店炒花生是破坏国经济秩序。
县剧院的前坪里还是那么热闹,人山人海。不过革命样板戏不上演了,上演的是古装花鼓戏:刘海砍樵。前坪里挤来挤去的不只是年轻人了,还夹杂着许多中老年人。售票口挤得一塌糊涂,有一个人鞋子挤脱了,在恶狠狠地骂娘。挨县剧院不远的那个凉亭里,那个瘦精精的老人还在炸油粑粑,只是头发白了好多,背也更加驼了。裴平平走到凉亭停下来,向老人买了四个油粑粑。裴平平的肚子其实并不饿,只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在这里买油粑粑,他想找一找回家的感觉。他想起读小学的时候,他看多了专讲少先队员抓特务的连环画,只想也为祖国抓一个特务。他那时候戴着红领巾,瞪大了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龙鳞城里城外到处找特务。他怀疑过郊外守墓的那个残疾人,怀疑过老是在街上流浪的一个哑巴,还怀疑过这个榨油粑粑的老人。老人精瘦精瘦的,确实有一点像电影里的特务。他和同学曾经吊过这个瘦精精老人的尾线,搞清了他独住在北门巷一间破房子里之后,他曾经和同学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潜进那间破房子进行过很仔细的侦察。很遗憾,没有发现发报机,也没有发现手枪和炸弹。小时候的裴平平买了油粑粑就急着去滚铁环,急着去赌纸板,每次这个瘦精精老人都要摸摸他的头,嘱咐他说崽子呀,你慢一点走,不要扮了跤!龙鳞土话扮跤就是跌倒,他是七年没有听人说过龙鳞土话了,他想听老人说一说龙鳞土话。但老人已经不认识他了,老人公事公办将油粑粑用一张草纸包了,低眉顺眼地交给他,并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裴平平感到很失望,倒是旁边一个年轻人用很糟糕的普通话热心地指点他说:退伍办在南门口,你从那边走!
年轻人把他当成是退伍回乡的转业军人了。
裴平平是所谓的兵团战士,穿的是真正的军装,戴的是真正的军帽,只是没有帽微领章。他走进龙鳞县知青办,已经是快要下班的时候了。一个很年轻的干部也说,退伍办不在这里,我们这里是知青办。裴平平不说话,裴平平从他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封盖着红色大印的介绍信,一拍就拍在桌子上。那个很年轻的干部吓了一跳,感觉到来者有点不善。他看了看介绍信,再看了看裴平平,就慌慌张张对着另一个办公室喊,主任呵,来了!来了!
主任就进来了,主任搓着一双手说,这么快?怎么这么快?
很年轻的干部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
主任是一位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同志,裴平平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刘伯伯。刘伯伯原来是县环卫处的主任,他下放那年调到知青办来的。他走的时候,还是刘伯伯为他戴的大红花。刘伯伯的头发也开始发白了,但轮廓还是原来那个轮廓。裴平平故意装个不认得刘伯伯的样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那里,眼睛向上望着房子的天花板。刘伯伯看了介绍信叹了一口气,然后对裴平平说,小同志呵,你们受委屈了!我们已经接到了上级的精神,知青办要改名为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了。你没有找错,是找我们,我们会负责安置你的。我们安置办的牌子都做好了,只是还没有挂出去。但是要请小同志你原谅,拨乱反正,你也要给我们一点点时间吧?是不是?我一看就知你懂道理!小同志你喝水,你是坐什么车回来的呵?怎么这么快呵?我就实话实说告诉你算了,县革委开了三天会了,现在还在开会。祁麻子的脑壳都想大了呢,急得差不多要跳河了呢,但目前还是没有一个很好的安置办法。
刘伯伯说的祁麻子裴平平知道,他下放时是龙鳞县最大的走资派,裴平平参加过他的斗争会,估计现在是平反了,又当县委书记了。
裴平平管不了那么多,裴平平不喝水,裴平平有些敌意地说,我是你们敲锣打鼓送走的!
刘伯伯说,不是你一个。全县一共有1121名,320名下放到了边疆,801名下放在本县农村。
裴平平说,我不管别个,我只管我自已。
刘伯伯说,十年间招工参军上调156人,剩下的我们都要安置。
裴平平说,我现在肚子饿了。
刘伯伯拍拍介绍信,兵团没给你发六个月生活费呵?
裴平平故意胡搅蛮缠,裴平平说,发了,可是我没有地方住,我今夜就住在你的办公室里算了。
刘伯伯突然指着裴平平说,平崽子,你以为老子不认得你了?你爸爸是环卫处的裴大头,你屋里住三堡!刘伯伯露出本来面目,很愤怒地历声骂道,小鸡巴日的,你以为老子真的不认得你了,你敢给老子来横的!我就告诉你,下放是国家政策,安置也是国家政策,下放你是对的,安置你也是对的!你狗日的跟老子瞎吵,小心老子捶你的屁股!
刘伯伯这样一骂,裴平平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刘伯伯要捶裴平平的屁股,裴平平一下子就找到回家的感觉了。小孩子的屁股,只有长辈才可以捶的呵。小时候裴平平和刘伯伯的儿子建国仔是同党,两个小杂种在环卫处的食堂偷这样偷那样,吃了还要糟蹋,刘伯伯多次捶过他们的屁股。那时候刘伯伯一边捶,一边也是骂小鸡巴日的。刘伯伯下手回回都很重,但只要捶得两个小鸡巴日的认了错,总是再带着两个小鸡巴日的去买糖吃,算是赏罚分明。有时候两个小鸡巴日的想糖吃了,就商量去偷东西,偷了再认错。
多么亲切的回忆呵!
裴平平喊了一声刘伯伯,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裴平平的眼前又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椰树林,各式各样的口音都在椰树林唱: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飘扬,美丽的长江边上,有我心爱的南京——我的故乡。这首歌是南京知识青年根据一首南洋民歌改的词,那首南洋民歌本是怀念情人的,曲子就很忧伤。南京知青改了词后首先唱起来,一下子就流传到整个兵团了,各地知青很快都唱出了不同的版本。桂林知识青年唱: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飘扬,美丽的漓江边上,有我心爱的桂林——我的故乡。长沙知识青年唱: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飘扬,美丽的湘江边上,有我心爱的长沙——我的故乡。上海知识青年唱: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飘扬,美丽的黄浦江边,有我心爱的上海——我的故乡。这首歌后来就全国统一,定名为《知青之歌》了。裴平平的连队只有他一个龙鳞人,他想家的时候就躲在椰树林里,面对遥远的故乡唱:蓝蓝的天上,白去在飘扬,美丽的资江边上,有我心爱的龙鳞——我的故乡。一年多以前发生在昆明的那次卧轨行动,裴平平也参加了。椰树林里首先是许多不同的口音唱这首歌,突然有一个人发狂了,一路跑一路喊:我想妈妈!我要回家!也没有什么人组织,真的没有什么人组织,许多人就跟着他跑,跟着他喊,就去拦火车。后来就发展到数千人睡在铁轨上,男男女女都睡在铁轨上,大家都哭泣着唱这首歌了。他没有想到,惊动了中央领导,政府不但没有镇压他们,还派人给他们送冷开水,送热馒头。后来来了中央的领导,一位中央领导个子不高,听说还是一位老帅呢,他立在站台上哽咽着反复说,孩子们起来,起来,我也是父亲,我也有孩子!请相信我,像相信父亲一样相信我,给我一点点时间,给我一点点时间!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停止后,裴平平在拿到回城通知书的第一天就登上了火车。他真是迫不及待了,连向他的恋人,一个美丽的傣族姑娘告一个别也顾不得了。那个傣族姑娘独自看守着一个高高的森林防火哨,裴平平怕上了那个防火哨就被她拖住了,心一软就下不来了。裴平平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他只是觉得他心里有一口气,但又不知道应当找谁去出这口气。他家也不回先到知青办,就是想出这口气的。这口气现在又没有办法出了,裴平平只能哽咽着握住刘伯伯的手问,刘伯伯,建国仔也回来了么?
建国仔是裴平平的同学,是刘伯伯的儿子,是当年和他一起在食堂里偷这样偷那样的那个小家伙。刘伯伯当年要起带头作用,就让儿子带头去屯垦边,下放到最遥远最遥远的北大荒去了。
说起儿子,刘伯伯的眼睛也潮湿了。刘伯伯说还没有回,又说崽子呵,你不要发燥气,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这是一个国家的事情。
一声崽子,让裴平平无可奈何。
裴平平说:刘伯伯,我错了,我不发燥气了。我这就算报了到,我先回去了。
刘伯伯说,你表现好我就不捶你的屁股。刘建国回来了我叫他来找你,你要体谅我,你们要带头做好回城知青的安定团结工作。
那一年龙鳞城里的社会秩序有一些不好。
一千多名知识青年几天之内都回到了龙鳞城里,龙鳞城里十五里麻石街道上就只看见假军装和假军帽了。也有真军装和真军帽,但他们是少数。真军装和真军帽是边疆各个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而假军装和假军帽都是本县各个公社回来的,龙鳞城里的居民一看就清楚。他们在同一栋房子出发,又回到同一栋房子里,只是那一栋房子出发时叫知青办,回来时就改了牌子,叫什么知青安置办了。这一改,就改掉了他们宝贵的青春,改得他们哭笑不得。他们出发时戴着大红花举着红旗,回来时一个个垂头丧气,就像一群败下阵来的溃兵。这群溃兵各自在安置办报了到后,就在家里等待安置,但一等就是大半年,县里连一个像样的安置方案都拿不出来。拿出的第一个方案是“谁家的孩子谁先抱回去”,意思很明白:哪个单位的知青,哪个单位先收了,暂时过渡一下。可县革委会刚开完会,方案就泄露出去了,第二天安置办就被一大群知青包围了。这群知青都是纯居民子弟,家长没有单位,将会没有人来抱。比如就说裴平平吧,他爸爸裴大头现在在街上卖冰棒,难道他爸爸能抱着他到街上去卖冰棒么?裴平平没有去包围安置办,他怕刘伯伯打屁股,但他也还是参加了行动。他挨家挨户动员,动员他那个大院杂里好几个和他一样会没有人抱的知青,说快去快去,到安置办反映情况去,我们又被可耻地出卖了!包围安置办的那一群知青,男知青都把军帽歪戴着,女知青都把头发披散了,他们也不吵,也不闹,都盘腿坐在地上唱《知青之歌》,唱的当然是《知青之歌》的龙鳞版。许多居民跑过来看,听他们唱到“麻石街上有我的亲人,会龙山上有我的初恋”时,居民们一个个都流出了眼泪。都是龙鳞的儿女呵——居民们这样说,手掌是我们的肉,手背也是我们的肉!他们这样说了又骂县革委,骂祁麻子,说县革委不负责任,说祁麻子不是个东西。再然后劝知青:起来起来,有饭我们分着吃,有衣我们共着穿!
刘主任也被居民们骂得狗血淋头,刘主任拍着胸脯保证:谣言,绝对是谣言!我以我的党性保证,这百分之百是谣言!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知青们打发走了。
这个方案其实根本就行不通。
且不说没有人抱的,只说有人抱的。工厂也许可以把自已的孩子抱回去先做临时工,但机关呢?学校呢?机关学校也抱回去,还不是要财政拿钱?
这个方案还没出台就被否定了。
拿的第二个方案是先养着,每人每个月给八块钱生活费。兵团回来的就不给了,兵团回来的兵团已经给了半年生活费。但县财政一框算,还是不行。百事待兴,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哪里都要钱呢。龙鳞师范学校学生的生活费都还不能按时拨下去呢,县财政根本就养不起这样多回城知青。
时间拖的一久,龙鳞城里的一些知识青年就打架了。真军帽和假军帽打,真军帽说假军帽是土八路,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土八路太多了,才连累了我们正规军。假军帽不服:你们的贡献都做在边疆了,你们应当去找边疆安排工作。真军帽人少,但团结得紧,还半玩笑半认真成立了“真军帽团结会”。假军帽人多,但到底都是一些没经过大世面的,团结不起来。不打不相识,他们打几架后就打成了自家兄弟。打成自家兄弟后,又分化瓦解以地域为单位重新组合。反正都没有事做,头堡的和二堡的打,二堡的又和三堡的打。以地域为单位重新组合后,一般都是真军帽当头头。假军帽很自觉的在真军帽的带领下,在十五里麻石街道上以武会友,在各条胡同里风一样穿进来又穿出去。
他们一打架,祁麻子就要刘主任去解决,又不准他喊派出所的警察协助。祁麻子交待他说:特殊时期,特殊人群,只能特事特办。
刘主任就只能和假军帽真军帽说好话。
刘主任说,我的小爷呢,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不好?
知青们说,我们没有打架,我们是在锻炼身体。
刘主任说,好呵,锻炼身体。我让你们锻炼,我反正会被你们磨死的。
刘主任这么一说,知青们一般笑一笑也就散了。
他们也不是真要打架,他们只是闲得无聊。
可怜刘主任,他平息了街上的事端还要平息家里的事端,因为他儿子刘建国回来后没有事做,也在找他吵。
裴平平有一顶真军帽,他没有当头头,但他还是打了架。
他回家后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陈家婶婶,想一想也就默认了这个事实。爸爸还只有五十岁不到,这个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煮饭吃的女人。只是陈家婶婶那三个小杂种确实有些讨厌,一个个不读书,都在街上俏皮捣蛋。而且他们吃起饭来,一个比一个更像是饭桶。不过裴平平也还是会想:我又会在家里住好久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裴平平到龙鳞师范学校看了妹妹裴红红后,想法却有些不同了。
回来后,他就和他父亲裴大头打了一架。
妈妈个尸!裴平平看了妹妹回来后,一掌就将父亲推倒在天井里,还恶狠狠地骂道:你不要红红了,老子也就不要你了!
裴大头不自量力,站起来刚想反抗,被儿子一掌又推倒了。
陈家婶婶这回没有露面,她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龙鳞师范学校就在对河的会龙山下,过资江河两里路就到了。
裴平平以为裴红红星期天会回来呢,开始几个星期就没有去学校。第四个星期天,裴红红还没有回来,他就问他爸爸裴大头了。红红怎么老不回来呢?她学习就抓得那么紧么?裴大头支支唔唔,他就警觉其中是有一些问题了。
那一天又是星期日,他过河去找裴红红。
裴平平从小就最会钓鱼了,他先天在资江河里甩了一天钓杆,钓到了小半蓝游条子。他把游条子用很辣很辣的尖辣椒过清油炒了,用油纸包了装在书包里去看妹妹。他记得妹妹是最爱吃尖辣椒炒游条子了,越辣吃得越有味。会龙山下有一个庙,叫栖霞寺。路过栖霞寺的时候裴平平突然想起,还在家里当红卫兵破四旧的时候,他曾经到庙里去斗争过和尚。一群红卫兵瞎胡闹,玩恶作剧将一碗红烧肉摆在和尚面前,强迫和尚吃肉。和尚宁死也不吃肉,眼看就浪费了,那碗红烧肉最后还是自已吃掉的。想起这件事,裴平平就想向和尚做个检讨了,路过栖霞寺就折了进去。裴平平看见那个和尚还住在里面,全世界的人都老了一圈了,那个和尚却还不见老,还是当年那一个善眉善眼的现样子。只是栖霞寺不像一个样子了,到处是残砖断瓦,当年他亲手打坏的那个笑金刚,也还是断着手站在现地方哈哈大笑,不过身上已经没有光彩了。和尚不理人,盘腿坐定在大殿里睡着了一般,裴平平不好打扰他,就出来了。他一出门走到大路上,就碰到了妹妹。大路上,裴红红弯腰曲背,正拖着一部板车,板车上面装的是刚出窑的红砖。裴平平很惊讶,一把抓住裴红红的胳膊就问:红红,你不是考起了大学么,怎么在拖板车呢?
裴红红看见哥哥就哭了,裴红红搂着裴平平的肩膀说,哥哥你死没有良心!你怎么才来看我呵?我知道你都回来快一个月了!我不是读大学,我是在读中专。
裴平平说,呵,呵,中专,中专。但中专就是拖板车么?
裴红红说,眼看就要换季了,现在流行的确凉,同学们都有了,我也想买一件的确凉衬衫,水红色的。
裴平平说,我跟爸爸说一声,我明天给你送钱来。
裴红红撇了撇嘴:跟他说?你讲点别的吧。
兄妹俩将板车拖到师范学校的地坪里卸掉红砖,裴平平就清楚了,爸爸的钱都被陈家婶婶掌握了,裴红红一直靠小舅舅资助。但好景不长,小舅舅和刘小玲结婚后,小舅舅的钱又被刘小玲掌握了,裴红红就只能勤工俭学了。现在小舅舅怪裴红红,就是她占了他的房子,才搞得刘小玲驼上了崽,才搞得他不能不结婚。刘小玲和小舅舅结婚是不想下放,她刚和小舅舅结婚下放运动就停止了,她又觉得自已上了当。现在她又和小舅舅吵离婚了,小舅舅那个样子离了还找得老婆到手么?只能发了工资就交给刘小玲。他过去是将军,现在是奴隶了。上中专国家当然也发钱,但只发一十二元生活费。裴红红要买书,夏天来了还想要一件的确良衬衫,星期天就只好拖板车了。不但星期天拖板车,课余时间都拖板车。不过她的班上她还不是最穷的,最穷的是她们班长。班长三十九岁了,政策规定三十六岁以下的青年才能报考,他们公社帮他瞒了三岁。三十九岁的班长已经有了两个小孩,他和他的妻子约定了,妻子挣回全家的粮食,他课余拖板车要拖出全家的油盐酱醋钱来。师范学校明年又要扩招,现在正拼命的建屋,只要吃得苦,事情还是有做的。裴红红说,我看见陈家婶婶心里就烦燥,我是再也不会回那个屋里去了的。
裴平平看妹妹的手,妹妹的手指上没有了皮,他知道那是码红砖码成那样的。
裴平平骂:狗日的!
裴红红说:算了,他到底是我们的父亲。
裴平平说,哼,父亲!
裴平平在师范里吃了一钵饭,裴红红把饭打到寝室里来,菜里面竟然有几片肥肉,裴平平很吃惊。裴红红说,现在全国的学生都吃特供,不要一分钱。龙鳞县城镇居民一个月还是只供应半斤肉,但学生每月供应两斤肉。裴平平就感叹,感叹自已在云南时,怎么不也去考场上试它一下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现在也是一个月吃两斤肉了。吃饭的时候,他向妹妹问起了贾胜利和谭丽丽。他没有想到,他刚问起贾胜利和谭丽丽,裴红红又哭了。裴红红哭着把谭丽丽如何自私,如何虚伪,如何先得了高考讯息却又不告诉她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得裴平平无比气愤。裴平平也差不多要哭了,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呢?他在心里发狠: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子来,混得比那个混蛋强一些,才出得了心中这口恶气!
裴平平后来一直许多年都不理贾胜利。
他不好去和谭丽丽计较,他只能计较贾胜利。
他下午再帮妹妹拖了几趟红砖,就过河回家了。
他回家后就搜索队一样,在家里仔细地搜索。陈家婶婶的鞋子丢出去,陈家婶婶的衣服丢出去,陈家婶婶出门打的洋伞也丢出去。想起家里麻拐凳是陈家婶婶坐过的了,飞起一脚踢到天井里,想起家里的镜子是陈家婶婶照过的了,也咣当一声丢到天井里。陈家婶婶先是呆呆地看,看着看着就哭了,哭着跑出去了,跑出去找她的大脑壳去了。她再回来时,裴大头果然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裴大头说,崽子,你发癫呵?又不是我不让你出去工作,是安置办还没有安置好呵。
裴平平跑到天井里将陈家婶婶的鞋子衣服踩了又踩,踩一脚叫一声:哼,安置办!哼,安置办!
裴大头跑过来要打他,裴平平一掌就将父亲推倒在天井里了。
裴平平说,你对不起我妈妈!
裴大头的脑壳碰在阶基上,碰出一个好大的包。
下午,裴平平卷起自已的行李再过河。
他把行李背在背上,感觉到眼眶里要发大水了。他拼命忍住,眼泪才没有流出来。过了河一直走到会龙山下的的一片小树林里,小树林里没有一个人,他才让眼泪流了下来。别了,大杂院,别了,石库门!家里是再也不想住了,住哪里呢?已经想好了一个地方。他擦干眼泪后,笔直走进了栖霞寺。老和尚还是在大殿上打坐,裴平平将行李丢在地上朝老和尚打了一拱手说,老师傅,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记?大约是八九年前吧,有一帮红卫兵逼过您吃红烧肉。那一帮混账鬼中间,有一个人就是我!
老和尚打开眼睛笑一笑,笑得很灿烂。
阿弥陀佛!和尚说,施主你上午来过一趟了。那一碗红烧肉,本来就是你的缘份。
裴平平说:我可不是来修行的呵。
和尚说:我知道,但修行其实是修心,你现在要修心了。
裴平平说,我也不修心。
和尚说:阿弥陀佛!其实你已经在修心了,只是你自已还不知道而已。后面几间屋子都是空的,随便你住哪间吧。
裴平平吃了一惊。我还没有开口呵,他怎么就知道我是来借宿的?他是为妹妹来拖板车的,他确实看好了栖霞寺想住在这里。裴红红再不敢多话了,蹑手蹑足走到后面,将行李丢在第一间空屋子里,再蹑手蹑足走出栖霞寺。
就是从那一天起,裴平平开始敬天畏命了。
裴平平走进师范学校,见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们都正在上课。他看见昨天那部板车就停在操场上,他拖起那部板车就直奔红砖厂。裴平平拖了一车红砖回来,和昨天那些红砖码在一起。工地上一个人跑过来说,哎哎,那一堆红砖是裴红红的,你这个人怎么一顿乱码呵?裴平平很平静地说,我是她哥哥,从今天起,我要养活她!
从那天起,裴平平白天拖红砖,晚上就睡在栖霞寺里。裴红红要她回去,回城的知青们都去修大桥去了,她听说不修大桥的不分配工作。裴平平嫌她啰索就对她吼道:你管那么多事做什么?你读好你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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