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瑞雪新年
龙鳞城里工农兵饮食店的那个洪定忠,那一天下班后解下腰上的围裙,就搭拉着他的脑袋,一拐一拐直奔他的房间了。洪定忠一不爱打牌二不爱逛街,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他想洗了脚早点睡觉,在他看来睡觉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工农兵饮食店既然是原来的寺庙,职工们的住房当然就是原来的僧舍了。洪定忠推开了一间僧舍的门大吃一惊,他那狗窝一样的小床上,竟然睡着一个年轻的妹子! 妹子的长头发拖在枕头上,黑了一大片。
洪定忠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街对面青年理发店的刘小玲来了呢。洪定忠的脚一只长一只短,按政策规定不要下放。刘小玲也不想下放,但她太健康了,健康得像一个铁姑娘,没有一丁点理由逃避下放。她目前正在和县知青办玩拖的把戏,她想和洪定忠马上结婚,结婚后有了照顾残疾人的理由,她就也可以不下放了。两个人已经偷偷摸摸地“那个”了,当然是刘小玲主动。但洪定忠想:就是已经“那个”了,也不能大白天就公然睡到我的床上来呵。这作风错误是犯得的么?饮食店的领导只要晓得了,我会被开除的呢!
洪定忠这样一想就很气愤,他一气愤,就一把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掀开被子,洪定忠又吃了一惊。
床上睡的不是刘小玲,而是他的大侄女裴红红。
洪定忠先发现裴红红没有脱衣服,后来又发现她竟然连鞋子也没有脱掉!她可能先是斜躺着睡下的,睡着了,睡得舒服了,于是一双脚也大大方方地撂上去了。她的鞋子上有很多泥巴,现在那些泥巴都擦在床单上被单上了。床单和被单都成了大寨田,只要一开春,就可以播种了。
洪定忠愤怒地喊道:起来,起来!
可裴红红就像死了一样。
洪定忠用拳头擂她:起来,起来!
裴红红还是像死了一样。
洪定忠弄不醒裴红红,只好去搬兵。他跑到街对面青年理发店,把刘小玲喊过来了。刘小玲比洪定忠稍微聪明一点点,刘小玲举着一把雪亮的剃刀跑过来,跑过来看了看裴红红就说,让她睡,让她睡,她一直搞复习,她整整一个月没有好好睡个觉了呢,让她睡!刘小玲收起手里的剃刀,为裴红红脱下鞋子,再为她严丝密缝地掖好被子,然后很肯定地说,她估计要睡三天三夜呢,我们不要管她。
刘小玲给洪定忠丢了个媚眼然后说,你呢,你就睡到理发店去吧,我家里宽敞,我把床让给你,我睡到我家里去。
洪定忠摇摇头。
洪定忠知道,他如果真的睡到理发店去,刘小玲是决不会睡到家里去的。他的革命意志又很薄弱,主要是挨不得温香软玉。挨上了,总是忍不住就会有所动作。刘小玲现在是只想驼上崽,驼上了崽,我看你洪定忠敢不结婚。
洪定忠正要求进步呢,他已经向街道党组织写过入党申请书了。
洪定忠坚决不上刘小玲的当。
刘小玲又一次做安排,还是那个安排。
洪定忠又一次摇头。
刘小玲给裴红红掖好被子,举着她的剃刀很不高兴地走了,嘴唇嘟起好高。她的一个顾客被她剃掉了半个脑壳的头发,谅在椅子上谅了半天了,已经在街对面理发店里鬼叫鬼喊地骂娘了,她不能不走。
裴红红真的睡了三天三夜,而且没有做梦。
那一个冬天龙鳞县下了一场大雪,后来一直许多年,龙鳞县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大的大雪了。裴红红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睡下去的,可是她醒来后,外面就是一派苍茫,银装素裹了。世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一点都不知道。她甚至没有做梦,她后来就知道了,人真累了睡觉是不会做梦的,你如果睡着了还做梦,那就说明你并不是真的很累很累。裴红红幸福地睡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发现身上压了无数条棉被。她挣扎着从山一样的棉被里钻出来,跳到床下首先就骂她的小舅舅。裴红红说,狗日的洪定忠你好小气呵,我只是睡了你的床呵,你就想把我压死么?她骂了她的小舅舅后就照镜子,她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坦。她想看看自已的脸色是不是变好了。她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色不是灰青灰青的了,眼睛也不是通红通红的了,血色重新回到脸上,脸上重新又一派青春。几个月的牢狱生活结束了,她想唱歌,想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又想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拿不定主意先唱哪一首后唱哪一首,一回头却发现小舅舅坐在床边上,代替她脸色是灰青灰青的,眼睛也是通红通红的。裴红红就只好决定暂时不唱歌了,先搞清楚这是为什么。
裴红红很惊讶,裴红红摸摸小舅舅的额头很关心地问,洪定忠你是病了么?
洪定忠一把撩开她的手,洪定忠说,我没有病,只有你才病了。
裴红红说,那你怎么脸色发青呢?
洪定忠愤怒地喊道,我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这回是裴红红大吃一惊了,裴红红说,是么?我好像只睡了一小阵呵。
洪定忠很愤懑,哼,还只睡了一小阵呢!
裴红红说,是一小阵呵,我梦都没有做一个呢。你给我压这样多被子,你是在报复我呵?
洪定忠又哼一声,然后啪的一声就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一股老北风强盗一样就闯了进来,吹得裴红红猛丁打了几个寒颤。裴红红就看见了,房沿上吊着白色的冰柱,长长短短像恶鬼的獠牙。街道被雪盖上了,十五里麻石街上已经看不见一块麻石。横在空中的电线都被冻得吱吱着响,突然啪哒一声,有一根电线被冰块吊断了,悲惨地掉在了地上,闪了一下蓝色火花就不闪了。街上行人稀少,就是有个把两个行人,也是将手缩在袖子里面,肩膀耸起一个个都像是小偷在踩点。有一个肩膀耸起的人摔倒了,爬起身跳起脚骂娘,可刚一跳起,又摔倒了,摔得再不敢骂娘了。裴红红赶紧将门关上,这才想起天气是这样的冷,我睡了这个床,我的小舅舅睡在哪里呵?
裴红红问小舅舅,小舅舅不回答,只是把背转过去生气。
小舅舅有理由生气。
洪定忠这三个晚上都是在县剧院度过的,看了傅老师演的《红灯记》后,又接着看通宵电影。天气太冷了,剧院里冷得人死,三角钱一张的戏票降到一角五,两角钱一张的电影票降到了一角,还是没有几个人光顾。戏票电影票这么便宜,洪定忠这三天还是花去了好几块钱。主要是街上太滑溜了,十五里麻石街道就像泼了油一样。两只脚一般长的人都要摔跤子,洪定忠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不摔跤子那就太没有道理了。有一跤摔得重了点,摔得他到医院去了一次,医生在他的屁股上贴上了一屁股膏药。膏药很贵,是票价的好几倍,他们街道企业不像国营工厂,又没有药费报销。洪定忠这阵子是不得床到手了,他困得连眼睛都打不开了,大侄女在面前一晃一晃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洪定忠这阵子和他大侄女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决定不生气了,心想还是睡一觉吧。可他刚想爬上床,又被裴红红拉住了。裴红红毫无道理地问,这屋里就只有这一个床呵,洪定忠你睡了,我睡哪里去呢?
洪定忠眼睛瞪得好大,洪定忠说,你有家呵,你该回家。
裴红红撇了撇嘴,裴红红说,哼,那个家!
裴红红说她不回去了,裴红红还领导一样吩咐洪定忠,要他明天就到黄金公社板凳形生产队去,去把她的铺盖被窝背回来。猛然想起正在下雪,这才照顾洪定忠身体不好改口说,看你这个鬼样子,雪停了以后你再去吧,把我分得的红薯也背回来。
困得要死的洪定忠揉着眼睛,他揉着眼睛说,你真的考起了么?
裴红红说,今年没考起,我明年再考!
洪定忠问她,那我住哪里呢?
裴红红很横蛮地说,那不关我的事,请你不要老是来打扰我。
洪定忠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无可奈何地吞了一口口水。吞了一口口水后,就打开门,一拐一拐小心谨慎走,走到街对面青年理发店去了。
无路可走,他只好去上刘小铃的当了。
谭丽丽考试回来后,只睡了一夜又一天。
当时还刚刚变天。
她醒来的时候听见北风在窗外呼呼的叫,傅老师爬在桌子上,正在贴玻璃窗上的缝隙。傅老师裁了很多小纸条,她在小纸条上涂一点浆糊,然后很细致地贴在窗户的缝隙上,北风就进不来了。傅老师回来头来惊喜地说:醒来了?再睡,再睡,把这两个月亏空的觉都补上。傅老师看见她醒来了,很高兴。傅老师说:我的丽妹砣好可怜呵,几个月没有睡一个好觉了!睡,不饿你就再睡吧!外面就要下雪了,冷死人,反正也出不得门。
傅老师如果不说外面下雪了,谭丽丽可能会还继续睡下去,傅老师说外面下雪了,谭丽丽一翻身就坐起来了。龙鳞地处江南,不容易下雪,谭丽丽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雪的。雪的美丽,雪的晶莹,雪落在身上脸上的那一份神密的感受,都在她的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谭丽丽听说下雪了,就惊喜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爬起来就打开窗口。可是她打开窗口马上就失望了,外面只见北风吹得树叶纷纷落地,北风裹夹着一些雪粒,雪粒打在地上沙沙作响,根本就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丽景像。傅老师跑过来赶快把窗子关上,傅老师叫她穿上衣服准备吃饭。傅老师说饭菜早准备好发,只要热一下。走廊上锅盆一阵响,傅老师一手端一个碗,又进来了。
一碗油炒饭,两个荷包蛋。
傅老师说:这两个荷包蛋我藏在人家的矮柜里呢,你弟弟到处找,没有找到。
可谭丽丽吃着吃着就不吃饭了,碗一丢就出门。她一边走一边喊弟弟:晶晶你过来呵,有荷包蛋吃呢!
晶晶就跑过来了,一进门就喊姐姐万岁。
傅老师说:这个疯婆娘!
谭眼镜还在走廊上炒菜,他想再给女儿补充一点营养。谭眼镜也丢下锅铲说,这个疯婆娘!
谭丽丽要过河,她要过河去找贾胜利。
起风了,她怕风一大轮渡又会停开。
谭丽丽从考场一出来就知道自已考起了。她出考场担任总监考的老师就对她说,我在考场上走来走去,只发现你是都做对了。那么容易的题目,还都被爸爸他们估中了,考卷上的内容,百分之八十都在提纲上。尤其神的是,《曹刿论战》古文翻译选的就是“夫战,勇气也”。范文也用得上,还做不对那才有鬼了!谭丽丽已经知道了,全国的中等专业学校和技术学校都不再开考了。国家就是这点宝贝了,录完了大专录中专,录完了中专录技校。万一大学录不上,中专那是跑也跑不脱的。现在要和贾胜利商量的事情是太多了:一,填写志愿。贾胜利不想去山西,她也不想出去得太远。裴红红其实也想打贾胜利的主意呢,你怕我就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装出个不知道的样子罢了。二,上次让他把行李从乡下弄回来,忘怀了好多书信好多照片,烂帐子烂凉鞋可以不要,那些书信照片不能丢,只怕还要到板凳形去一次。三,一起去找了裴红红真诚地道欠,一定要恢复一个屋顶下结成的宝贵友谊,否则以后裴平平回来了,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再见裴平平呢?尤其是贾胜利。
谭丽丽走出门后,雪就开始下了,三点两点的,一落地就融化了,就不见了。走完两百九十二级台阶,她就走到了小街上。河这边没有麻石街道,河这边除了县一中,就只有两里路长的一条小街了。小街过去是一片丘陵,丘陵上长满了桃树,就叫做桃花仑。省里从解放初起就规划这一片丘陵是工业区,要建几个很重要的工厂。但这几个很重要的工厂只挖得几个眼,总是一开工就碰上搞运动,一搞运动就停下来,于是到现在这里还是一片丘陵,还是长满了桃树。河这边最高大的建筑,就是几座红砖楼了。红砖楼是是中苏友好时期的产物,一律俄罗斯风格,里面住着龙鳞行署的机关。龙鳞行署是省里派出来的机构,理论上管着龙鳞县,还管着其他几个县,但因为没有自已的地盘,实际上差不多成了龙鳞县的附庸。桃花仑下去是一个峡谷,叫拖刀坳。拖刀坳很有一番来历,据说是三国时期蜀国大将那个红脸关公一刀拖出来的。龙鳞县志上说,三国时期河那边就是东吴领地,河这边驻守着蜀国的关公。鲁肃喊关公过河去开外交例会,关公单刀赴会。他的那把青龙堰月刀太长了,挂在千里赤兔马身上拖着走,一拖就拖出这个峡谷来了。从这个峡谷再下去就是大渡口,大渡口有两只轮渡,从早到晚一来一去在资江河面上织布一样穿梭着,那时候龙鳞城两岸的交通就靠这两只渡船了。谭丽丽经过那几座红砖楼的时候,风吹得大了,行署机关墙上贴的标语,有的被风撕得稀烂,有的被风吹得掉到了地上。有一条标语本来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风把这条标语吹走了中间的大部分字,就变成敌人一天天好起来了。谭丽丽看见这条标语卟哧一笑,笑了赶紧走,差不多是骑着红脸关公的千里赤兔马走过峡谷的。可是等她走到大渡口,只见河里涌起了好大的浪,轮渡还是停开了。一个戴了红袖标的人摊开双手拦在泵船上,嘶着喉咙对很多还想上轮渡的人大声喊道:来——来——来——。谭丽丽经常过轮渡,知道这个人是一个结巴子,而且他越着急就越结巴。这个结巴子其实要喊的话是“来不得了”,可他老是在哪里喊来——来——来——,这就弄得人们以为他是在喊大家赶快上,于是大家越挤越勇。谭丽丽没有去挤,她知道就是挤上了泵船,轮渡不开也是枉然,还是又要挤下来,于是怏怏地打了转身。
雪粒打在脸上,有一点疼感。
江南大地本来很少下雪的,龙鳞城那一年下的雪,于是就进入了龙鳞地方志。现在翻开龙鳞地方志,人们都还查得到关于那场雪灾的原始记录。志书上记录说:山野皆白,除资江河面外,我县水面冰冻,道路不通。大雪压塌乡间房屋1183间,冻死耕牛127头(其中有繁殖能力的母牛38头),鸡鸭无数。志书上还记录说:部分公社竖年春耕生产受到了影响,幸好首届高考已在雪前两天胜利结束。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胜利指引下,雪灾发生前我县数千考生均已返回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县革委没有收到关于人员伤亡的报告。
县革委没有收到关于人员伤亡的报告,不等于就没有人员伤亡。报喜不报忧,从来就是中国官场一惯的做法,不管是哪一个时期。比如说,那一年铜鼓公社知青点的饲养员,就是在那场雪灾中不幸丧生的。饲养员不是知青,是公社从山下生产队抽调上来的贫下中农。他肩负了向知青点知青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的重大责任,还精心喂养着知青点的一头母猪五头小猪。他按照上面的要求向知青们进行思想政治教育,最主要的方法是忆苦思甜。他会在所有的节日里,用他那口平时用来煮猪食的大铁锅煮一锅野菜,给所有的知青一人送上一碗,然后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们说,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不知道在万恶的旧社会,你们的父辈受的是怎样的苦呵。可他平时和知青说闲话就不一样了。他平时和知青说闲话,总是抱怨现在生产队的工价太低了,一个工值还没有两角钱,而他旧社会给某个地主打短工,一般都是斗谷一工。他痛恨那个地主,尤其痛恨那个地主的臭婆娘。那个地主的臭婆娘招聘短工考试手段很毒辣,总是逼着短工们吃肥肉。她的理论是吃得就做得,你吃不得肥肉子,你就担不动水谷子。据饲养员说,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人在痛苦地吃肥肉子。他说,所以你们不但要思想好劳动好,还要身体好,你们将来解放了台湾后,还要去解放巴黎解放华盛顿,解放英国那个日日夜夜都迷雾重重的伦什么敦敦。他讲话就像说相声一样有味道,知青们都很喜欢他。他当然知道知青们只要等他一转身,都会将他送的那碗野菜就地倒掉,所以他每次给知青们分了野菜后,总是很迅速地就去喂他的猪去了。
饲养员死于那场雪灾,让所有的知青都伤感不已。
贾胜利第一个见证他的死亡。
高考动摇了知青点的军心。知青们都在背后议论说,中央说按既定方针办,鬼才知道既定方针是个什么方针?今天可以恢复高考,明天就可以不下放了,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呢?军心一动摇,知青点就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了。兄弟们一个一个都走了,他们的房子里,有大量的棉被闲置着。天就要变了,北风吹了起来,贾胜利就将人家的棉被抱了几个,丢到了自已床上。新痞子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就也去抱,也丢到自已床上去。后来他们就躲在山一样高的棉被下面,蛇一样开始猫冬了。饲养房被大雪压塌的时候,贾胜利听见了声音,还听见了母猪叫,小猪也叫。但天气太冷了,贾胜利不想起来。他只是支使和他对床的新痞子说:新痞子你起去看一看吧,看是不是你的同行来了,要偷我们的猪呵。
新痞子大声抗议道,利马虎你嘴巴放干净些呵,是你的同行来了呢。
贾胜利又威胁他,你起不起来呵?你不起来我明天敲掉你的暴牙齿。
新痞子翻一个身掖好被子说,你这样讲,老子就更加不得起来了。
贾胜利只好改变态度,贾胜利说:好兄弟你起来吧,你思想最好的,活雷锋。你起来去看看吧,明天我奖你一包烟。
新痞子说,这还差不多,差不多还像是人讲出来的话。
他们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就窝在被子里对烟的档次问题进行了好长时间的友好磋商。贾胜利只肯奖一包经济烟,经济烟八分钱一包。新痞子说那号烟是喂猪的那位老师抽的,我平时抽的至少是沅水烟,沅水烟两角钱一包。讨价还价的结果是,贾胜利退一步,新痞子也退一步,定为红桔烟,红桔烟一毛三分钱一包。协议达成后,新痞子哆嗦着牙齿起来了,又哆嗦着牙齿打开门。他一打开门就欢欣地叫道:嗬,下雪了!可接着又惊慌失措地叫道:不得了,饲养室压跨了!
那场雪很狡猾,落地无声。
山野皆白了,关门睡觉的人们并不知道。饲养员在梦乡中永远睡着了,不知道回家了,知青们只好送他下山。第二天早晨起来,雪深早已没膝。知青们喊着叫着,他们将裤腿绑紧,将胶鞋捆上防滑的草绳。大家抬的抬头扛的扛脚,喊着号子将他们冰冷的思想政治老师送到了他的家里,这件事就算完了。
世界一下子就被冻死了,资江河里的小火轮停开了,公路更不见拖拉机。大雪导致电杆倒伏,立在大田里的广播喇叭也不叫了。贾胜利这时候就是想回家去,也回不成了。
贾胜利的新年元旦,是在知青点煨在被子里挨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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