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考试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都是各省自已定时间,自已出卷子。中央给各省的指示只是要抢时间,只是要尽快把人才选拔出来,越快越好。中央在某个只在很小范畴内下达的机密文件上说,我国目前的科技水平,从总体上来说已经无法和西方国家对接了。我们就算可以从西方国家引进技术,我们也不可以引进那么多技术人才。国家要人才要得迫不急待,各个省的动作就都比较快。龙鳞县所属的这个省动作最快,新华社播出那条消息还没有两个月,全省就真的开考了。开考前一向龙鳞县阴雨绵绵,开考前两天却突然就睛空万里。老百姓都说,上天有眼呵,这是国运开始昌盛的好兆头!龙鳞街上,一个月前年轻人见面时还互相问:你会去参加考试吗?这时候再见面就不要问了,哪个人会不会去参加考试,一看就知道了。参加考试的年轻人,都关在屋里坐了一个多月牢了,现在放出来,一般都是眼眶陷了进去,脸骨暴了出来,猛然走在阳光下,他们还要摇摇晃晃好半天才站得稳。那时候还没有复习班一说,也没有什么考试提纲和复习资料,大家甚至都不知道要考一些什么课程。大家就是关在房里看课本,其实也是稀里糊涂瞎看。不知道要考些什么,人就很着急,都急得眼眶陷进去,脸骨暴出来了。 贾胜利的眼眶没有陷进去,脸骨也没有暴出来。
贾胜利从一开始起就没有准备参加高考,机械厂明年就招子弟了,已经内定了要把他招上来,他还要考个什么呢?那时候知青中有一首顺口溜,说一工交二财贸,没有办法才去文教。贾胜利知道算这个账: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进了机械厂就是工人阶级了,就领导一切了,还要去考个什么鬼试呵?谭丽丽去考是没有办法,她只有这么一条路好走。不过贾胜利对高考的事还是很关心,他听广播里喊了新华社的正式消息后,就又到板凳形去了一趟。
谭丽丽要他把她的被窝帐子一担挑了,送到县一中来。
一个冬日的下午,贾胜利挑了那一担被窝帐子,兴高彩列地到县一中来了。自从下放农村以后,他基本上没有到县一中来过了,他这回只当是故地重游。县一中那些房子解放前是一个教会医院,建筑风格和电影里的欧洲古堡差不多。从校门口往上,通向最高处的教师宿舍都是麻石彻就的台阶,贾胜利在这里读书时就数过无数遍的,总数是两百九十二级。许多很古怪的建筑沿两百九十二级台阶摆开,这些建筑或大或小,但一律红砖绿瓦。墙壁修得很厚很厚,窗户开得很高很高。每一个屋顶的四个角原来都吊着风铃,风一吹,风铃就叮当作响。贾胜利读初中的时候,高中部的同学说这是帝国主义留下的靡靡之音,曾经搭长梯要把它拆掉。终因屋顶太高了,摔伤了一个学生,还是没有完全拆掉。这就使得贾胜利担了那担被窝帐子走在两百九十二级台阶上的时候,还是有风铃在丁当作响。校园里到处都是脚盆大脸盆大的枫树桩桩,据说大跃进以前这里曾经绿荫如伞。那些树桩桩春天会长出蘑菇来,但蘑菇从来长不大,一长出来就会被顽皮学生踩死或摘掉了。许多年没有来过了,贾胜利发现县一中还是那个现样子,只是墙壁上刷的标语不同了,现在打倒的是四人帮了。他在台阶上碰到了谭丽丽的父亲,谭眼镜从一条小径折出来,一折出来就走在他前面了。
谭眼镜手里提了一条鱼,鱼尾巴一晃一晃的。
贾胜利喊:谭老师,谭老师!
谭眼镜听见有人喊,就回过头来了。谭眼镜回过头很羡慕地说,贾胜利呵?你招工上来了么?
贾胜利说,明年,机械厂内定了要到明年!
谭眼镜问,那这是哪一个的行李呢?
贾胜利邀功请赏,贾胜利说,谭丽丽的呵。我半夜动的身,我走的夜路。
谭眼镜就剜了他一眼,谭眼镜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
贾胜利只好如实汇报了,贾胜利说,谭丽丽叫我送回来的呵,谭丽丽说,这叫破什么沉舟。
谭眼镜说,破斧沉舟,一个形容词,也是一个成语,还是一个典故。
贾胜利以为谭老师会说这个形容词这个成语这个典故呢,谭眼镜没有。谭眼镜一把接过扁担,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回去吧,谭丽丽正在拼命呢,我搞到了一条鱼,我要给她补充营养。你呢,你就不要去影响她搞复习了。
贾胜利说,我不影响她,我只和她说一句话。
谭眼镜问,我传达行不行?
贾胜利说,我——我说一句话就走。
谭眼镜就皱眉头了,谭眼镜皱着他的眉头说,你这个伢崽,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
贾胜利只好懂事了,他把扁担交给谭眼镜,就魂不守舍一步一步走下那两百九十二级台阶了。
谭眼镜其实很讨厌贾胜利。
四年前请他吃那餐饭,实在是出于无奈。
谭眼镜不但不喜欢贾胜利,严格一点说,他还不喜欢那个时代所有的工农子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他认为这句话其实是没有说错的。那个时代的工农子弟都是大爷,只知道造反有理,还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呢。像贾胜利,讲是讲高中毕业,又学到了一点什么东西呢?工农子弟都没有家教,他的父亲放他的敞牛,根本就不管他,他读书就只是做一个样子罢了。冬天在操场上跳房子,在走廊上滚铁环,夏天就在资江河里洗冷水澡,洗完了打个赤膊,再在县剧院门口抢人家的军帽。再不就再带了一帮小痞子,唱着语录歌和另一帮小痞子打群架。你做老师的还讲不得他呢,你一讲他,他就说你是修正主义教育思想回潮了。谭眼镜记得,有一回他给贾胜利那个班讲《农业基础知识》的某一章,讲生石灰如何烧制,熟石灰如何使用。他顺便讲到了化学分子式,说就是因为化学分子式的排列组合不同,世界上才有各种不同的物质。他不该举了个例子,说稻谷和稻草的化学成分本来都是相同的,只是化学分子式的排列组合不同,表现出来就是稻谷和稻草了。贾胜利那时候还没有看上谭丽丽,还不晓得要给他岳老子留一点面子,就逞英雄。贾胜利当场就跑出去寻了几根稻草来,请谭老师排列出稻谷。谭眼镜当然排列不出稻谷,贾胜利就带了同学们起哄,要开批判会。贾胜利后来再没有难为自已了,那是因为看上谭丽丽了。谭丽丽的情况就不同了,课堂上学不到东西,谭眼镜就把女儿关在家里自已来教。读书有用无用他不管,他对女儿说,教育的本身就是目的,知识可以让人聪明,你学到了知识就行了,不要问学了有什么用。县剧团的台柱子很协助他的工作,县剧团的台柱子只要不在舞台上演小铁梅,就肯定是守着女儿在搞学习。这样一来,贾胜利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四年只读了三本书,谭丽丽四年就读了无数本书,好歹把文革前的中学教材都大致跑了一个遍。县剧团的台柱子有时候还在家里偷偷哼圆舞曲,谭老师有时来了兴趣也在家里朗诵《神曲》,谭丽丽于是不但知道世界上有个人叫裴多芬,还知道世界上有个人叫但丁。知道裴多芬还知道但丁的人,却需要只知道抢军帽只知道打群架的人来保护,我堂堂正正教书,也还需要靠女儿的裙带关系来保护,谭眼镜一想起这个事情就感到很羞耻。
谭眼镜知道,羞耻不会继续很久了。
时代已经在起变化了,谭眼镜已经和他哥哥恢复了联系了。说起划清界线的事,谭眼镜很不好意思,说了很多客观原因,但哥哥在信上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事了,中央正在准备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呢,全会的精神就是不纠缠,不讨论,一切向前看。哥哥那封信写得很长很长,而且文采飞扬。哥哥像一位年轻的诗人,哥哥在信上说,我们的祖国刚经历一场磨难,作为祖国的儿女,我以和祖国有共同的经历而无比骄傲。哥哥说,现在坚冰正在一点一点打破,航路正在一点一点开通。恢复高考只是一个信号,发展才是硬道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生产力不上去,不管打什么旗号都没有一点实际意义,人民最后也不会答应。哥哥嘱咐他一定要解放思想,在今后的日子里,社会还会发生一系列重大变革。哥哥说,我们已经有一位总设计师了,他所有的设计都是一个主题:迅速让八亿人民吃饱穿暧,然后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哥哥信上说的那些语言,以后才一句一句慢慢在报纸上出现。
许多年后谭老师才知道,哥哥那一段时间在北京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他和他的同事们根据一位伟人的设计,正在撰写一篇后来影响了中国的重要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这封信中的一句话: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只是揣测哥哥要发达了,他的名字日后如果再上人民日报,有可能是视察哪里的哪一项工作后,再指出一点什么又强调一点什么了。谭老师揣测出这一点后很后悔,他后悔几年前目光短浅,不该请贾胜利吃那餐饭。那餐饭确实有将女儿随便就托付出去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个小孩都懂,莫说他们两个本来就要好。现在呢,这件事不好办了。
所以那一天贾胜利想见谭丽丽,谭眼镜坚决不答应。
谭眼镜说,把扁担给我!
贾胜利只好把扁担给了他了。
贾胜利在县一中碰了那个壁后,在家里闷闷不乐地住了几天,天天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那时候龙鳞城里十五里麻石长街上只在一家电影院,这家电影院在一个很长时间只放三个电影,一个是《地雷战》,一个是《地道战》,再一个就是《南征北战》。三个电影都是看过无数次的了,所有的台词差不多都可以背出来了。贾胜利再看,就越看越没有味了。看电影看得真的看不下去了,贾胜利就回知青点了。坐船回去的,如果没有急事,贾胜利也不是特别喜欢做车匪路霸。他回到知青点一看,知青点没几个人了,参加高考的知青都回城搞复习去了,不参加高考的知青也说要参加高考,趁机回家休息。工是不要出了的,只是很冷清。幸好新痞子那一向没有出去游荡,就在周围团转不急不慢地做一点小业务,贾胜利才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新痞子请贾胜利帮忙,将知青点养的那条狗也勒死了。
勒死那条狗后,新痞子又在厨房里锯了一根屋梁。他堂而皇之将那根屋梁扛下山,找农民换回来一桶七五寸烧酒。
知青点于是酒肉飘香了。
酒肉飘香的日子过得飞快,他们吃完那条狗喝完那桶酒后,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又喊了,说是全公社革命青年请注意,没有报名的要赶快来报名。12月22日至23日,各大队革委主任要当成一项政治任务,要亲自带队,在公社中学开展国家考试。一个公社能开展国家考试?这不又是像一个笑话说的,某人评先进,得了个全国第一全省第七么?而且,开展----开展-----听这个通知,贾胜利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文理不通,但又想不出不通在哪里。
想不出就不想了,贾胜利只想谭丽丽考起就行了。
谭丽丽考起了,他就可以和谭丽丽一起犯错误了,他就不要再炕起腊肉吃斋了。他有些恶毒地想:到时候我枪一响,一枪就将生米煮成熟饭了,我看你谭眼镜还能说什么?你还能将熟饭重新变成生米么?
想起谭眼镜那时候气极败坏的样子,贾胜利很感谢国家恢复高考。
贾胜利吃狗肉吃得饱嗝掀天的时候,谭丽丽正在实现自已的理想。
她走进了考场还在默诵勾股定义。
黄金公社的中学太小了,根本就容纳不了那么多考生。谭丽丽默诵勾股定义的时候,武装部长正在发动农民搬桌椅板凳,把就近几个小学的400多套桌椅板凳都搬到公社大礼堂来,临时又开设了一个第二考场。公社真的是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的,组织得很严密。第二考场没有大门,武装部长就亲自带着武装民兵来站岗,他们手里的三八步枪还真的上了剌刀。谭丽丽分在第二考场,她挤了好久才挤进去。400多人都挤进去后,大礼堂里就形同于一个戏院子了,不断有人碰翻桌椅板凳,不断有人踩着碰翻了的桌椅板凳跌跤子,秩序很乱。从公社中学抽来的监考老师要大家安静,他们的喉咙都快喊嘶了,大礼堂里还是安静不下来。许多人在走动,有一对父子一起来考试。父亲是1965年的高中生,一毕业刚好大学停招。儿子要明年才高中毕业,父亲还是带着儿子来碰一下运气。父亲站着和熟人聊天,并不认为考场就不能聊天。父亲对熟人说,我的要求不高,我们父子两个人,只要碰起一个就行了。武装部长威胁他说,你再不坐下,我就把你们父子两个都赶出去,让你们一个都碰不起!
规定的时间到了,派出所两个警察抱着考卷进来了,还有人在找座位。眼看考卷不能按时分发下去了,县里派来的总监考满头大汗,大声问武装部长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武装部长想了一想,跑出去找了一个铁皮喇叭筒又跑进来了。他跑进来后狠狠地敲了一阵桌子,然后喇叭筒举起大声喊道:革命的同志们,国家考试就要开始了,我们要严防阶级敌人狗急跳墙!他叫门口的武装民兵站进来,谁不坐下就把谁清理出去,若有阶级敌人想搞破坏就坚决镇压!谭丽丽觉得很好笑。中央的文件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的均可报考。这就是说,阶级敌人的子女都可以参加高考了,他们祖坟冒烟了高兴还来不及呢,谁又会来搞破坏呢?但武装部长的老办法还是很起作用的,那几杆三八步枪一进来,秩序马上就好了。
第一堂考语文。
考卷一发下来谭丽丽就吃了一惊:这就是高考么?
小儿科!
第一个题目是“将下面的拼音用汉语写出来”,而且正好是昨天在码头上和爸爸道别时说的那句话: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这句话是最近人民日报一篇社论中的一句话,有的人猜测说,这是新的党中央在暗示全国人民,很快就会有新的精神下来了。这句话一出来,马上就在社会上流传开了,许多人年轻人一见面,总是一个人先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一个人再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好像成了地下党的接头暗号。接下来除了造句,就是分析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分析一个句子的结构成份了。分析句子的结构成份,也只要求分析到主谓宾就行了,介词结构都没有涉及。最难的题目恐怕就是一段古文翻译了,选的也是《曹刿论战》中间的一段。《曹刿论战》因为说的是“肉食者鄙”,表达的是劳动人民的观点,不算封资修,所以文革中的高中语文课本中就唯一保留了。只要真的上了课的人就会做,其实也难不到哪里去。谭丽丽一路做下去,才一个小时就做完了,又用半个小时写完只要求语言通顺的600字作文,她就再没有事情可做了。她按照爸爸的嘱咐将考卷检查了三遍,这才出一口长气,感叹爸爸和他的同事们真的神了!
为这次考试做准备,谭丽丽破釜沉舟掉了几斤肉,她爸爸也破釜沉舟掉了几斤肉。
县一中有好几个老教师都有子女考大学,这几个老教师就团结起来了,共同来拟复习提纲。这几个老教师都教了一世的书了,都是老精怪了。他们凭他们对这次高考的理解,又清楚现在的高中生是一个什么水平,估计国家也只能实事求是,整理出来的提纲就神仙一样。他们猜定作文是叙述文,作文是是叙述文了,他们猜定作文题目应当和恢复高考有联系,预先写了范文,作文题目就真的是《心中有话向党说》了。古文翻译猜了三段,其中有“肉食者鄙”。他们就象地下党做地下工作一样,拟好了提纲用复写纸复写了,一人拿一份,就把原稿烧掉了。他们还对天起恶誓,谁传出去,谁的子女就考不起大学。有这个提纲和没有这个提纲,当然是不一样的,谭丽丽抬起头来,看到县一中的一个子弟也在左顾右盼,还向她露出胜利的微笑,就知道他也得到实惠了。她发现考场上有三分之二的桌子上已经没有人了,她先还以为那些人比她还历害些呢,是做完了就走了。仔细一看才看清楚,他们人走了考卷却还在桌子上,才知道他们都是根本没有读书的,一看考卷就没有了信心,就痛苦地放弃了。这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哭了,监考的老师请他不要影响大家,他就哭着跑出去了。突然听见有人喊:老师,老师,他不行了!就见一个人伏在桌子上,身子软软地正朝地上滑。武装部长走过来说,抬出去,抬到卫生院去。武装民兵就一个抱了那个人的上身,一个抱了那个人的两条腿,很快就抬出去了。
坐在她前面的一个人没有走,谭丽丽认出来是裴红红。
谭丽丽这才想起,考生序号按大队排列再按生产队排列,她前面坐的也只能是裴红红。看见裴红红,谭丽丽有一些不好意思。这两个月只记复习了,澡都不记得洗,不记得考试以外的其他人和事,这两个月简直是将她忘记了。裴红红还是参加了高考,谭丽丽就还是感到很高兴。谭丽丽这时候才对裴红红有一点内疚,想起自已是对她有一点不够朋友。没有怕是谣言的那个因素后,谭丽丽也曾想过要改正错误。她拿到她爸爸和同事们拟的那份提纲后,就想过要复写一份给裴红红,但她爸爸又不许了,说的也是车少乘客多的绝对真理。谭丽丽现在想好歹弥补一下了,她轻声地对裴红红说,喂,红红,喂,红红,做得出来么?
裴红红不理谭丽丽。
喂,红红,做得出来么?
谭丽丽又问。
裴红红还是不理她。
谭丽丽知道裴红红为什么不理自已,谭丽丽很恼火。但她想了想还是谴责自已,确实是自已对不起裴红红。最初可以说是怕追谣,后来局势明朗了,你又想到过裴红红么?假如硬要把那份复习提纲复写一遍送给她,爸爸也是拦不住的。谭丽丽又想弥补了,她看到考场上也有递纸条子的,但监考的老师并不干涉,就飞快地将几个题目的答案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将身子伏过去,放到了裴红红的桌子上。
她没有想到,裴红红几下子将那张纸揉成一个团,然后掷了过来。
谭丽丽将纸团展开了,再递过去。
这一回裴红红将那张纸撕碎了,掷到地上。
谭丽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交卷退出考场了。
谭丽丽打算考完以后,要好好地和裴红红谈一谈。
但她的这个想法没有实现。
最后一堂考的是政治,阐述党的十次路线斗争经历,默写革命接班人的五项标准,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内容既是错误的,方法也是十分可笑的。四项基本原则故意只写三项,要考生把第四项在括号里写出来,三大作风故意只写两个作风,要考生找出藏起来的那一个作风再填到括号里去,其实也和考语文填充题差不多。考语文的时候谭丽丽用了一个小时,考政治谭丽丽半个小时就没有事情做了。前三堂考试谭丽丽都是提前交的卷,这一堂她没有提前交卷。裴红红每一堂考试都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谭丽丽想和她一起退场,揪住她好好的谈一谈。考完了她如果回城里,就和她一起回城里,她如果回板凳形生产队,就和她回板凳形生产队,总之要好好谈一谈,该做自我批评的多做自我批评。谭丽丽将做好了的考卷检查了无数遍后,实在没有一点事做了,就考虑怎样和裴红红谈。裴红红的性格谭丽丽是知道的,她小时候没有母爱,父亲和一个寡妇乱搞男女关系,她很自卑,生怕人家看不起,表现出来就是自尊心极强了,有时候会强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谭丽丽打算先不和她说“胃部有阴影疑为胃穿孔”的事,她不理我,我就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她就是的,充分满足她的自尊心后,再和她解释“胃部有阴影疑为胃穿孔”,但主要还是强调怕是谣言。
她相信她解释得清楚。
不就是怕追谣么?
当时谁又知道这不是谣言呢?
谭丽丽也累了,人家一般都只复习了一个月,她复习了两个月。一阵疲惫袭来,她伏在桌子上,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她梦见她走进了一座宫殿,宫殿的墙上写了两个字:大学。宫殿的墙壁金碧辉煌,宫殿的屋顶也金碧辉煌。白玉铺成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延伸,不知道要延伸到什么地方去。有仙乐飘来,是裴多芬的《致爱丽丝》。她感到很惊讶,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呵。她正要逃跑,伯伯在仙乐声中从白玉台阶上飘下来了,伯伯说,贾胜利没有来?她这才记起贾胜利没有来。她大声喊:利马虎,利马虎!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她的喊声中秃然倒塌,她又回到了板凳形的生产队的那间草屋。“大学”两个字慢慢幻化,就幻化成“农业学大寨”了。草屋是比过去更矮了,人站在里面,只能弯下腰了。贫协主席来,贫协主席像老虎一样蹲在灶台上,他的眼睛是绿色的,他的一双手青筋暴暴,他的嘴巴比他的身子还要大。那双青筋暴暴的大手捉住了她,她大声喊:利马虎,利马虎!但还是不看见贾胜利----
谭丽丽是被武装部长的喇叭筒惊醒的。她醒来后才发现,考试已经到点了,武装部长在催促裴红红马上交卷,勒令她交了卷马上退出考场。考场里已经只有她和裴红红了,谭丽丽起身走的时候,裴红红还不想走。裴红红咬着牙齿,还想再做一道题。谭丽丽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看见她脸色灰青,眼睛红得就像刚吃过人肉的母狼一样。武装部长喊,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你再不交卷就取消你的考试资格了!裴红红这才站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眼睛还盯在考卷上。突然,裴红红的身子软绵绵地向下滑了,谭丽丽惊叫一声,赶紧一伸手就扶住了她。
谭丽丽喊:红红,红红!
武装部长走过来对谭丽丽说,你扶她到卫生院去吧,她是第十七个了,没事,吊瓶水就好了!
裴红红不想做第十七个,裴红红又醒过来了。裴红红醒来后挣开谭丽丽,裴红红对谭丽丽凶狠地喊道,你走开,我不认识你!我有腿,我自已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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