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蚂蝗
许多年后,裴红红经历了她人生应当经历的风风雨雨后才成熟起来,在成熟起来之前,她一直对谭丽丽抱有极深极深的怨恨。贾胜利送过来的狗肉她吃了一半,送过来的干泥鳅薰蛤蟆她也吃了一半,但她还是无法原谅谭丽丽,她认为谭丽丽很虚伪,关键时刻就不是朋友了。 她这样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那一个秋天贾胜利送过来的那一包棒棒糖,裴红红就没有来得及吃一半。那一个秋天贾胜利送了棒棒糖后,第二天谭丽丽就说对裴红红说,我可能病了,肚子经常疼,我要回城里去看一下病。看病就看病吧,你看完病难道就不回来了?可那一包棒棒糖,还是被她带到城里去了,裴红红当时就觉得有点不理解。几天以后,贾胜利又来了一趟板凳形,他拿来了胃穿孔的医院诊断书,要送到队长家里去请假。贾胜利没有到队长家里去过,还是裴红红陪了他去的。谭丽丽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裴红红好着急。去队长家的路上裴红红问贾胜利,胃穿孔危不危险呵,贾胜利说不危险,只是要休养好长时间,有可能这一次替谭丽丽请了假,我还要来续假。队长的儿子想死了一顶军帽,贾胜利生怕请假请不准,不知道还从哪里搞来了一顶正牌军帽,裴红红亲眼看见他躬屈膝地送给了队长的儿子。裴红红后来知道了,谭丽丽其实没有病,她是那个时候就得到了恢复高考的讯息了,是进城搞复习去了,但就是没有告诉自已。
虚伪!
无耻!
一直许多年,裴红红想起这件事就极度愤怒。
谭丽丽呵,你是一个东西么?我实在对得起你呵,我们同住在一个屋顶下,贾胜利一来,我就主动到外面去流浪,让你们去破坏计划生育!你和贾胜利破坏计划生育,我的心里刀一样割呢,可我还要装得很快活。早知道这样,我也和贾胜利一起破坏计划生育算了,我并不比你丑,也不比你少一个零配件!果真这样,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退一万步说,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当作一项娱乐活动来搞,也一点都不稀奇!
我差不多是把贾胜利拱手让给你了,我还对不起你么?
可你呢?
全国那么多考生,你就怕多了我一个人竟争?
你虚伪!
你无耻!
尤其是在当时,在1977年的那个冬天,裴红红为这件事愤怒得肠子都快要烧断了。
裴红红没有上过人民日报的伯伯,裴红红一直到1977年10月22日,才知道我们的国家拨乱反正,真的要恢复高考制度了。10月21日,新华社正式发布消息,那条消息虽然文字不多,但真的是春雷一声震大地。那条消息直奔主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新的党中央决定恢复高考,本年度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那是一个风雷激荡的年代,时代的列车要急转弯,突然就要把乘客们带到另外一个目的地去,许多事情是一下子讲不清的。讲不清,新的党中央决定暂时就不讲,不要人民来讨论,只要求下面照着去做就是了。公社显然是得到了县里的强硬指示,也不讲为什么要恢复高考,只是从第二天起,耸立在大田里的高音喇叭就反复喊这个消息了。喊了还不算,还用那个时代的语言要求说,全公社的革命青年都要积极响应,要把高考当做一项伟大的政治任务来完成。其实,也就是这个高音喇叭,前一天还在说要坚持两个凡是,要谨防什么什么复辟,要永远沿着什么什么路线胜利前进。前一天还在号召革命青年,要向一个叫张铁生的白卷英雄学习,不做知识的奴才。
新华社正式发布消息的时候,裴红红正在和社员们一起挖冷浸水田。冷浸水田泥脚太深了,水牛黄牛都下不去,只能靠人力来挖。冷浸水田里有很多蚂蝗,裴红红的皮肤比社员们的皮肤要白嫩一些,进攻起来比较容易,蚂蝗们竟然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一条聪明的蚂蝗左选右选,最后还是优先爬上了她的小腿肚。高音喇叭刚喊第一次,裴红红就感觉到她被谭丽丽蒙骗了。谭丽丽病了后,队上干塘捉鱼,两个女知青共分了一条半尺长的鲢鱼。裴红红提着那条鲢鱼走了二十里路到公社,再从公社搭船进了一趟城,主要是想去看一看谭丽丽。谭丽丽是她的姐姐呵,现在姐姐病了,这条鲢鱼当然应当给姐姐吃。可她在县医院没有找到谭丽丽,到谭丽丽的家里去看她,谭丽丽的妈妈又说丽丽在另一个医院住院。现在回想起来,谭丽丽的家里分明有谭丽丽演算过的作业本呢!高音喇叭喊这个消息时,裴红红就愤怒地想:谭丽丽是从哪能里得到了消息呵?她肯定已经搞了一个多月复习了!
背叛,这还不是背叛么!
因为太愤怒了,那条蚂蝗正在吸她的血,她也全然不觉。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上田堪,跳上田堪后就往大队小学校跑。
队长看见了她小腿肚上的蚂蝗,队长大声喊:蚂蝗!蚂蝗!
裴红红根本就没有听见。
她要去找四眼狗借书,晚了,人家就会将书借走了。
裴红红跑到了大队小学校,看见四眼狗因为自已也没有书,正急得猫弹鬼跳呢,急得脸上也流出了一脸的油汗。裴红红讲明来意,四眼狗摘下他的近视眼镜擦上面的汗,四眼狗说,我昨夜又听美国之音了,也不知道美国鬼子在中国派有多少特务!美国之音说,中国大陆十年没有搞过高考了,目前大陆共有1760万下乡知青和高中毕业后回乡的农村青年。大陆的高等教育因为文化革命而萎缩了,教师下放到五七干校,学校的学生宿舍十年间有一半被部队占用。他们算出来了,这次突然招生,估计最多可容纳学生15万人。四眼狗满头大汗地说,裴红红你看你看,1760万人,15万人,就是这么一个比例呵!这1760万人,此刻恐怕都在找书呢,我自已都没有书,你还找我借书!
四眼狗说完推出一辆自行车,说他现在就要到公社去,看还搭不搭得上资江河里的船。他要进城到县城去,到县城里新华书店去买书。
裴红红就要求四眼狗用自行车载了她,她也要到县城里新华书店去买书。
四眼狗面有难色,四眼狗说,二十多里呵,都是小路!
裴红红剜他一眼:还说要砸收音机呢,屁话!
四眼狗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裴红红说,两个人踩,你踩不动了我就踩!
也不等四眼狗表态,她就坐到了后座上去了。
四眼狗紧一紧腰上的皮带,他们就上路了。
冬日的风,嗖嗖地在耳边吹过,但两个人都感觉不到冷。路上有碰到一群小把戏,小把戏们先避在路边,等他们过去了再拍脚拍手唱童谣。他们拍脚拍手地唱道:自行车,不稀奇,车上坐的是猪日的!自行车,不稀奇,驼了老婆去买东西!
四眼狗受了童谣的鼓励,踩自行车踩得很起劲。
四眼狗回过头来说,我一定要考起大学,我考起了大学就来娶你!
裴红红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考起了,你就不会娶我了。
四眼狗说,我不会,我不像你。
裴红红说,你是什么意思呵,我很坏么?你是意思是我很坏么?
四眼狗说,你不坏,主要是城乡差别。
裴红红很现实地说,晓得就好。
四眼狗不讲话了,恶狠狠踩他的自行车。
他踩不动了,裴红红就坐到前面去,裴红红就踩。
他们的运气很好,河码头正有个小火轮还在刚刚启动锚绳。
自行车象一支箭一样射下河坡,四眼狗将自行车推到河边上一个熟人家里请人看管着,返身拖了裴红红的手就往船上跳。小火轮已经离岸了,启动锚绳的那个人喊道:危险!危险!来不得了,来不得了!两个人都不听,牵着手就跳了上去。两个人都跌倒在甲板上,四眼狗触动了裴红的胸脯,裴红红感觉到了心里微微地一震。两个人这时候有了一点同生死共命运的味道,裴红红看了四眼狗一眼,眼光里透出一些鼓励,四眼狗就把裴红红的手握得更紧了。龙鳞城在资江河的下游,船走下水还是蛮快的,他们太阳偏西的时候就上岸了。新华书店就在大码头,进城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肚子饿,直接就往新华书店奔。有一个警察站在路口,先是对着他们喊话,后来又一边喊话一边追,再后来就拦下他们了。四眼狗很勇敢,敢跟警察讲道理。四眼狗义正辞严地说,我们不是盲流,我是老师,她是知青,我们都不是躲避集体生产的农民。警察根本就不理他,警察只是指着裴红红的小腿肚说,蚂蝗!
裴红红这才吓得大叫。
那条蚂蝗于是就死得其所,死得比其他蚂蝗有价值,死进了城里。
可裴红红那一天还是没有买到书。
他们赶到新华书店的时候,新华书店买书的人早已经排起了长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下面,书店的人嘶哑着喉咙在喊,不要挤,不要挤!中学课本没有了,没有了!只有《工业基础知识》了,还有《农业基础知识》!
《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是龙鳞县革委会教育组编写的,文革中龙鳞县教育革命搞得比较彻底,全县中学曾经一度只教这两本书,再加一本《毛主席语录》。可是裴红红连这两本书都没有买到,先还是排着长龙的队伍,后来突然就乱了套,有人插队,有人被踩了,有人打架了。新华书店很快就没有了秩序了,裴红红一往无前,还是根本就挤不进去。
裴红红挤不进去,只好退出来了。
四眼狗挤进去了,但也没有买到书,四眼狗还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挤烂了他的那付眼镜。四眼狗说回去算了,回去到公社供销社去看看,再不行找右派马拐子去想办法。四眼狗信心百倍地鼓励裴红红说,马拐子在教育部门有很多学生,很多学生都在当领导!
裴红红说,我不回去了,请你和我们队长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四眼狗问,为什么呢?四眼狗刚刚感觉到裴红红对他有了一点意思,他正想沿着这一点意思开拓前进呢,裴红红突然就不回去了,他很失望。
裴红红说,我就在家里搞复习算了。
四眼狗无可奈何,四眼狗只好说,那——那也好。我们就考场上见面吧,我一定要考起,为了你也要考取!
裴红红没有心思儿女情长,裴红红只说也好,我们考场上再见。
裴红红从那一天起,就真的再没有回板凳形了。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遇。
她的爸爸不管她,她的哥哥管不了她,现在谭丽丽又背叛她了,她不抓住这个机遇就没有一点希望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已!太阳落进资江的时候,裴红红打着一双赤脚,心里默念着国际歌的歌词,就那么回到了她的家里。她左腿的小腿肚上已经不流血了,但心里流着血。那时候龙鳞城还座落在资江河北岸,还只是一个县城,还只有十来万居民。无数块麻石一块接一块在资江河北岸摆开,摆出一条长达一十五里路的街道,弯弯曲曲的像一条猪肠子。中国南方麻石街很多,但这么长的麻石街却是龙鳞唯一。龙鳞城据说存在有几百上千年了呢,最早的河堤就叫鲁肃堤,据说还是三国时代东吴大将鲁肃带人修筑的。城里每一块麻石都光洁如镜面,那是已经死去的人和现在还活着的人用无数双鞋底来摩擦,摩擦了上千年了才摩擦出的这样一个效果。那时候龙鳞城里的麻石街道还很狭窄,汽车迎面汇不得车,幸喜那时候龙鳞城里也没有公共汽车。从麻石街道伸展进去的胡同,那就更狭窄了。有的胡同两个人对着走,相遇时两个人都得把自已的屁股贴到墙壁上去。走过去各自再拍屁股,拍掉屁股上沾的墙灰。整个龙鳞城一直分为头堡二堡和三堡,有街谣说,一堡官,二堡商,三堡住的是卖水郎。裴红红家住三堡,住在三堡的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里住的虽然不都是卖水郎,但都是很标准的劳动人民,有的打铁,有的补锅,有的掏厕所。进大杂院有一个很古老的石库门,石库门上方用红漆写着一个大大的“忠”字,石库门的右边用红漆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左边用红漆写着“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左边比右边多了两个字,但那时候的人只突出政治不讲究这些,左边的字比右边的字写得稍微扁一些,看上去就还是很像一幅对联,而且很整齐。
裴红红走进石库门的时候,碰上了她爸爸裴大头。
裴大头推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驼着一个冰棒箱,他正咬牙切齿地想把自行车推进大杂院里去。石库门的门槛也是麻石做的,很高,冰棒箱又很重,自行车于是很难推进去。裴大头只顾埋头推车,没有看见裴红红。裴红红怯怯地叫一声爸爸,裴大头这才抬起他那颗比常人要大得多的脑壳来。裴大头抬起他的大脑壳来马上就说,是红红呵,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见裴红红两手空空,裴大头又问道:现在乡里都在干塘呵,你们队上没有分鱼么?
裴大头这样一问裴红红就知道了,这个大杂院里最近有知青回来了,回来送了鱼。裴红红想起她分得的那条鲢鱼就烦燥,裴红红很气愤地对她爸爸说,我也分了鱼,但我分的鱼喂了狗了!
喂狗?
裴大头不懂,但也再不问了。
裴红红对她爸爸是又爱又恨,裴大头这辈子也真是太不容易了。1966年龙鳞城里“湘江风雷”和“工联”两大派造反组织搞武斗,真的过枪打。他们先是自造土枪,后来还在拖拉机上面焊上钢板,还取了个名字说是列宁号土造坦克。裴红红的妈妈其实哪一派造反组织都没有参加,武斗时爸爸说了不要上街,她妈妈偏偏要去看热闹。刚刚走出石库门,不晓得是哪一派造反组织的一颗流弹飞过来,她妈妈喊都没有来得及喊一声,就做梦一样死去了。哥哥大了后,天天喊要报仇,要找出是哪一个野杂种打死了他妈妈。爸爸怕事,就让哥哥下放得远一些,下放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去了。哥哥不争气,好像云南那地方不种粮食只种橡胶,他老是写信回来向家里要粮票。粮票就是那么多,一个人一个月就是二十多斤,寄给哥哥了,家里只好吃黑市米。黑市米贵得吓死人,爸爸又和同院的陈家婶婶有一腿。陈家婶婶死了男人,带着三个小把戏,三个小把戏都还穿着开裆裤,当然要靠裴大头来补贴。裴大头原来是环卫处的掏粪工人,环卫处发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用,陈家婶婶就要他不去掏粪了,要他到街上去卖冰棒。裴红红知道,她爸爸卖冰棒只是一个幌子,裴大头的袋子里总有许多花花绿绿的计划票证:肉票、油票、糖票、鸡蛋票、香干子票,肥皂票、电池票、香烟票、火柴票,只没有粮票。那时候什么东西都凭计划供应,计划都只有一点点。但还是有人不抽香烟,要把香烟票换成肥皂票,有的人家舍不得吃肉吃鸡蛋,要把肉票鸡蛋票换成香干子票,裴大头就捣腾这些票证。粮票不捣腾,粮票就是命,没有人打算饿死自已。捣腾票证是犯法行为,裴大头其实是在做贼。裴红红恨她的爸爸不务正业,还恨她爸爸的骨头太软了,在陈家婶婶面前表现得就像一条狗。整个大杂院的人都在裴大头背后指指点点呢,这让裴红红做人太没有面子了。
裴大头后来就不管裴红红了,他是和陈家婶婶搭上线后变质的。
裴红红也不怪他,他管那三个小杂种都管不过来呢。
裴红红家住大杂院的最里头,走进去要经过一个很长很长的天井。天井上面扯着铁丝,她走进去的时候,铁丝上挂满了各家各户晒出来的衣服。许多衣服补着补巴,还有一条罩裤是用化肥袋子做出来的。那条罩裤前后都有字,前面是最高指示,字不全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一条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屁股上就是化肥厂的厂名了,还有化肥的净重量。化肥袋子做出来的罩裤绞不干水,那条罩裤刚刚晒出来,还在滴着水。裴红红从那条罩裤下走过去的时候,就有几滴水滴在她的头发上了。裴红红抹一把头发,抹出来一股怪味道。
走过陈家婶婶门前的时候,陈家婶婶伸出头来说,呵,红红呵,回来了呢?
裴红红说回来了,眼角都没有扫过去。
陈家婶婶说你走好呵。
裴红红说我走得很好。
爸爸的脚步声停止了,裴红红不用回头,就知道陈家婶婶又拦住了爸爸,又要讥讥杂杂地说她的事了。
陈家婶婶一直在主张裴大头把女儿嫁出去算了,尤其是她知道了有个赤脚老师叫沈土改,这个沈土改想找裴红红谈恋爱以后。陈家婶婶有人时喊裴大头大脑壳,没人时喊裴大头我的大脑壳。有人的时候声调硬一些,没人的时候声调软一些。她老是说我的大脑壳呵,城里其实没有乡下好呢,城里吃水都要花钱买,乡下人有田有土,一年只要喂好一头猪,就油盐酱醋什么都有了。她分析说赤脚老师虽然也是拿工分,但拿的是最强劳力的工分,还天睛下雨天天都有。赤脚老师也还是有转正的呢——她经常开导她的大脑壳说,转了正,不就拿工资了?不就有钱孝敬岳老子给你大脑壳打酒喝了?裴红红走在长长的天井里的时候,她不要回头,就知道陈家婶婶撇着她的尖嘴巴,又在开导她爸爸了。陈家婶婶可能还说,我的大脑壳你看罗,又回来吃饭的来了吧,刚出去才有几天呢?你背了云南那个包袱就背不动了,我真替我的大脑壳着急!
果然,裴红红刚刚进屋寻出鞋子,打了盆水坐下准备先洗个脚,裴大头推着那辆自行车就进来了。裴大头进屋就问,我说红红,你回来要住几天呵?乡下秋收正大忙着呢,我们要继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遗志,你还是要讲究一点表现。
裴红红头也不抬就说,我不走了,我要考大学。
裴大头吓了一跳,裴大头说,大学?哪里有大学考呵?
裴红红好伤心。
新华书店那么多家长在挤课本,爸爸竟然不知道!
裴红红恨恨地说,你反正没管我过我,我的事不要你管!
裴大头问,那你要住好久呢?
裴红红猛地抬起头说,一年!两年!三年!
裴大头说,你晓得我很忙,我忙得平时煮饭都没有时间,我在你陈家婶婶家里搭伙食。
裴红红猛地把洗脚水倒在天井里,溅了裴大头一头一脸。裴红红咬着嘴唇哭出了声来,裴红红哭着说,哼,搭伙食!你就搭你的伙食吧,我不吃你的饭行不行?破釜沉舟,这一次我要破釜沉舟!
裴红红穿上鞋,就跑到五福宫去了。
五福宫过去是一座寺庙,住的是和尚。解放后改成了一个饮食店,依汤下面就叫五福宫饮食店了。文化革命破四旧,才改叫工农兵饮食店。裴红红的小舅舅叫洪定忠,洪定忠就在寺庙改成的饮食店里做馒头。小舅舅其实只比裴红红大得两三岁,裴红红长得像她妈妈,小舅舅又和他姐姐很挂像,于是从表面上看,他们俩就很像是两兄妹了。小舅舅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长大了一直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裴红红从来没有喊过他小舅舅,总是直呼他的名字洪定忠。裴红红走进五福宫的时候,小舅舅正在和面粉。裴红红在街上走过来时本来没有哭了的,一看见小舅舅就又哭了,哭得更认真。小舅舅吓了一跳,连忙跳过来给大侄女来擦眼泪,擦得大侄女一脸的白面粉。裴红红打开他的手说,洪定忠我不要你擦眼泪,我要考大学!小舅舅吃了一惊,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站在那里,呆呆地听大侄女哭诉,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小舅舅也没有说话,他默默无声牵起大侄女的手,一拐一拐走出饮食店,就走到了街面上。
街面上碰见了一个熟人,熟人问小舅舅,你搞得到初中高中的书么?我儿子要考大学。
小舅舅横了那个人一眼,嗡声嗡气说,屁!
熟人说,看你那个样子,你也搞不到书!
小舅舅一口氮吐到那个人面前,两只眼射出来的都是凶光。
小舅舅牵着大侄女的手,走进了一家寄卖商店。小舅舅在商店里摘下他手腕上的手表,咚地一声就丢在柜台上。营业员正伏在柜台上打睡,小舅舅将他推醒来,嗡声嗡气地大声叫道,手表!
营业员醉眼朦胧拿起手表左看右看,看完了递出来五十块钱。
一百二十元一只的上海手表,只递出来五十块钱。
小舅舅收起钱,推了大侄女一把,才嗡声嗡气地说,你回去!
裴红红就回去了。
当天晚上裴红红正打扫自已的房间,小舅舅又来了。
小舅舅一拐一拐,提来了一个网蔸。
网蔸里有三本旧课本,五筒挂面,一十二个馒头,还有一瓶红辣椒,一瓶老榨菜。三本旧课本是从三个地方搞来的,一本初一语文,一本高二数学,还有一本是初中政治。三本旧课本都烂得已经面目全非了,但从封面上写的名字上看,还是看得出它们以前分属三个主人,这三个主人还分别曾经是三个学校的学生,那三个学校也相距大几十里。小舅舅从网蔸里往外拿东西时一直在骂人,骂有个人心太黑了,一本破书就敢要一块钱,简直比旧社会的土匪还要恶!小舅舅骂完了那个人才对大侄女说,馒头你要好多我有好多,我从明天起每个馒头就做得小一点,对得上总数就是的,没得人会过枰称。书呢,红红你开一个单子给我,我慢慢去找。只是你要把自行车借给我,我的同学朋友熟人住得分散,有的住在头堡,有的住在三堡,有的还住在对河。
裴红红嫌小舅舅啰索,有些不耐烦地对他说,自行车在天井里呢,洪定忠你自已去推。
小舅舅就去推自行车了。
小舅舅推自行车的时候,陈家婶婶踏着一双木拖板从屋里出来了。陈家婶婶拉住自行车,说自行车不出借,自行车明天还要卖冰棒的。陈家婶婶还嘲笑小舅舅,说你这个鬼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你骑得自行车么?裴红红知道,她爸爸其实就在陈家婶婶的房里睡觉呢,他到底不好意思出来拦得,陈家婶婶只好自告奋勇。裴红红听见小舅舅说,我们家的事,要你管什么?要你管什么?小舅舅的力气没有陈家婶婶的力气大,推不动自行车,裴红红就跑出来了。裴红红跑出来并不和谁说话,裴红红一伸手,就把冰棒箱子咣当一声掀到了地上。冰棒箱子悲惨地一滚,只差一点就砸了陈家婶婶的脚板了。
裴红红挺起胸,拦在陈家婶婶面前像一堵墙。裴红红说,洪定忠你走!
小舅舅就一拐一拐,推着自行车走了。
小舅舅走到天井中间又回来了,小舅舅回来嘱咐裴红红说,你那个叫谭丽丽的朋友,我记得她爸爸好象是县一中的老师呵,你也去找找她呵,她可能有办法搞得书到。
裴红红嘣的一声关上门,裴红红说,洪定忠你讲点别的好不好?谭丽丽得了死病,胃穿孔,谭丽丽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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