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棒棒糖
贾胜利赶到板凳形时,已经是太阳西下的时候了。那一天火红的太阳比较自觉,它也知道自已累了一天了,也该落土了,此刻就再不光芒万丈了。但余辉还是总有一些的,余辉总是相当美丽。很美丽的余辉洒在田野里,挂在树梢上,铺在社员们的草屋顶上,他就走在斑斑驳驳的美丽霞光之中了。 霞光里,他看见兀立在稻田中的那个队屋了。
农业学大寨,还是那五个斗大的字,一撇一捺都很有力量。
那辆运送化肥的拖拉机不是到黄金公社来的,离黄金公社还有好远,拖拉机不走了。贾胜利做车匪路霸就没有做到底,他还是走了二十多里崎岖的山道。下车时,他还是装了司机一根烟,还是忠诚地对司机说了一声对不起,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然后才丢掉了那块尖尖的石头。路上经过一个代销店,他发现深山里的这个代销店,竟然有棒棒糖买!那个时代,糖和奢侈差不多是一个同义词,他当然就眼睛一亮了。他搜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全部都卖成了棒棒糖,装满了破军装的两个衣袋。他曾经看见知青点的女知青,总是把棒棒糖碾碎了以后溶水喝,而且这种情况,一律发生在她们向领导请例假不出工的时候。贾胜利在这个问题上舍得动脑筋,他搞清了什么是例假后,就悟出了棒棒糖大约可以代替红砂糖,在特殊的情况下可以用来舒经活血。他想到谭丽丽也是需要红砂糖的,他搞不到糖票,这回看见了棒棒糖还不赶紧就买?他在路上碰上了那场雨,雨水先是打湿了他的假军装,后来太阳一晒,假军装又要干不干了。要干不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很有些不舒服的感觉。看见队屋后,他心里有些紧张,他在通向队屋的田堪上看见了小七毛。小七毛是贫协主席的第七个儿子,小七毛在牧牛,他没有穿裤子,赤条条的骑在一条水牛的背上,手里挥舞着一根竹桠枝。一道彩虹在这雨过天睛的时候于天地之间突然升起,一时间云蒸霞蔚,田野就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了。没有穿裤子的小七毛就镶嵌在这幅美丽的风景画里,他口里还哼哧哼哧在唱着歌呢。他唱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永远革命向前冲!每唱一句,他手里的竹桠枝还挥动一下,并不因为没有裤子穿而感到不幸福。可他看到贾胜利迎面走来了就不唱了,他用竹桠枝指定了贾胜利,怒目圆睁向贾胜利吐出两个字来:土匪!
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去年杀过他家的鸡,还踢烂了他家的门。
贾胜利笑一笑,走过去拍拍水牛的屁股问,是小七毛呵,看牛呢,你老驾回来了吗?
小七毛说,回,回个屁!土匪!
贾胜利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掏出一颗棒棒糖做奖励品,塞在小七毛的嘴里就走了。
小七毛在背后说,好甜呵,我还要!
贾胜利返身朝他做了个鬼脸,又丢了一颗过去。
谭丽丽收工回来走在路上,裴红红突然就掐了她一把。谭丽丽莫明其妙,就听见裴红红装出个无比痛苦的样子,指着队屋直嚷嚷了。
裴红红嚷道,丽姐姐呵丽姐姐,我怎么办呵?我今晚到哪里去流浪呵?
谭丽丽说,流什么浪?
裴红红手一指,你看!
谭丽丽顺着裴红红的手指看过去,就看见贾胜利一脸严肃,面向她们正坐在马拐子刚才坐过的那一块土砖上。谭丽丽的脸,突然就红起来了,有一种类似于电流的东西从脚板心升起,慢慢浸向全身。她后悔出门时不该锁上门。谭丽丽其实给过贾胜利钥匙,但他一片钥匙总是只可以开一回门,第二回不是忘了,就一定是丢了。谭丽丽有些做作地对裴红红说,那是一个土匪呢,一脸的匪气,而且死没有记性!
裴红红说,你是不想要了吧?我是收废品的,让给我算了。
谭丽丽拍她一掌:死鬼婆不要脸!
裴红红油皮渣筋:分一半也行。
谭丽丽说,大队小学校那个沈老师,不是正在追你么?
裴红红说痞话了,裴红红说,他呵?想死他算了,想的时候就让他在床上一个人画他的地图吧!
两个人说了痞话就笑,笑得抱到了一起。
贾胜利看见谭丽丽和裴红红就站起来了。裴红红眼睛尖,她一眼就看见了贾胜利的衣袋里鼓鼓胀胀,装着捧捧糖。裴红红立刻就大呼小叫了,跑过去给了贾胜利几拳又拍他几掌说,利马虎呵,敌人的军事机密你怎么就掌握了?又问谭丽丽说,机密是你出卖的么?老实交代!
贾胜利连这样的事情都想到了,谭丽丽的脸就更红了。
进屋吧,进屋搞饭吃了——谭丽丽看着自已的脚尖,声音小得蚊子一样,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呢。
贾胜利就傻乎乎地笑着,笑出一个很幸福的样子来,跟着她们进屋了。
他已经放心了,贫协主席没有放回来。
贾胜利说:我饿死了!
裴红红吩咐谭丽丽:搞饭吃搞饭吃!
谭丽丽说:我一个人搞?
裴红红说:又不是我的客!
两个人斗着嘴,但锅盆碗灶还是一片响了。
她们住的这间草屋很矮,是从西墙上顺势拖下来的一间偏厦,人站在里面,只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可以伸直腰。比较高的那一头砌了一个锅台,比较矮的那一头摊了两张床。床其实也不是床,是两张反扣在地上的烂扮桶。扮桶烂了,扮不得谷了,队管会就研究说,正好暂时给知识青年做床用。队管会前年去年一开会都还说床的事,说等收了秋就给你们知识青年建个屋,床也做新的,现在是说也不说了。贫协主席坐牢后队上的会计才讲出来,公社也是给了队上知青安置费的,但那点钱现在早没有了,一大半队上用来买了农药,一小半贫协主席借去喝了七五寸了。隔壁关着的黄牛和水牛又在叫了,它们显然是早就饿了,现在知道隔壁的邻居回来了,就想要隔壁的邻居过来一下,来给它们添一把草料。要是在以往,谭丽丽或者裴红红会跑过去一个人的,跑过去丢一捆稻草在牛栏里,但今天她们顾不上了,今天来客人了,黄牛和水牛只好挨饿了。谭丽丽分工烧水,裴红红分工淘米。谭丽丽丢一个草把子在灶里点着了,却听见裴红红大叫一声:哎呀,又没有米了!
谭丽丽这才记起,她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米了,一直在吃着红薯等队上分板栗。
谭丽丽蜜笑着对贾胜利说,只有红薯呢,真不好意思。
裴红红调侃贾胜利说,你带这样来带那样来,怎么不知道带一些米来呵?我们现在需要米!
灶台上有一个大南瓜,贾胜利说,我好早就想吃一餐南瓜了。
谭丽丽说,好,南瓜就南瓜!
大南瓜几刀就砍烂了,砍烂了倒进砂锅里,很快就煮得在砂锅里滚过来又滚过去。裴红红朝砂锅里放了一点盐,谭丽丽又剥了几个棒棒糖丢进去,说这样煮出来的南瓜会更甜一些。很快一男二女三个知青就共进晚餐了,一人举一个搪瓷碗。搪瓷碗还是下放时县知青办赠送的,上面有红漆写的八个艺术字:广阔天地,锤炼红心。他们共进晚餐的时候,耸立在外面大田里的高音喇叭嗡嗡嗡嗡突然响了。首先听见的,是搬动凳子收拾扑克牌的嘈杂响声。谭丽丽说,今天广播少说也晚了半个钟头,干部们打扑克又忘记时间了。裴红红就恶声恶气骂道,只有他们好过,月月有钱领!搬动凳子收拾扑克牌的响声过去后,嘹亮的东方红乐曲才响起来。东方红乐曲响过后,一个女声咳嗽一声,然后用一口塑料普通话说,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黄金公社广播站今天开始第三次播音。首先是国际重大新闻,我国援建的又一条非洲铁路通车了,非洲人民进一步坚强了反帝的决心。接着是本公社新闻,颗颗红心向北京,踊跃交送爱国粮。我公社晚稻又获大丰收,原计划向国家贡献余粮二十万斤,截至今日上千止,各大队报上来的余粮已经超过了四十万斤。
裴红红骂:狗屁,我们队上就一点余粮都没有,还要逼我们队长,说他隐瞒了产量!
贾胜利反话正说,南瓜有营养呢,井岗山红军就是吃小米饭南瓜汤,为我打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谭丽丽接着说,革命传统是要代代传,所以我们最爱吃南瓜。
裴红红又骂广播员了,裴红红说,这样的普通话也就算了,广播员只怕是和书记有一腿,否则当不上广播员。
谭丽丽批评她说,不要乱讲。
贾胜利调侃广播员,她不讲普通话还只有外地人听不懂,她一讲普通话不但外地人还是不懂,我们本地人也听不懂了。
三个人都大笑。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吃完了那个大南瓜。三个人差不多都是同时放下碗,裴红红放下碗擦了一把嘴,擦了嘴就坏笑着说,我今天就不得洗碗了,我今天有事,我要过河去。
谭丽丽知道裴红红是又要让地方,谭丽丽说,这就不必了呵。我们两个挤着睡,利马虎一个人睡,以前不也是这样安排的么?
裴红红继续坏笑,裴红红说,现在不同了,利马虎进步了,利马虎知道棒棒糖可以代替红砂糖了。说完她拉开门,朝贾胜利扮个鬼脸就走了。关门时还取笑他们两个说,计划生育工作你们还是要搞好呵。
谭丽丽要贾胜利过来一趟,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打商量。
不过这个事情和贫协主席没有一点关系。
谭丽丽有一个伯伯,曾经做过武汉大学的副校长,但文化革命一开始就倒霉了,被中央文革点名点姓批判了。翻开1966年的人民日报,现在都还查得到他的名字,学霸,反动权威,名字前面顶了好几个吓得人死的大帽子。中央文革都点名了,全家人当然就和这个伯伯划清了界线,一直都没有任何来往了。可十多天前,乡邮员骑着自行车,却突然给谭丽丽送来了一封信。信就是这个伯伯写来的,伯伯在信上透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国家会恢复高考。他要求谭丽丽从现在起就抓紧时间搞复习,一定要抓紧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这封信让谭丽丽惊恐不安,她以前什么信都给裴红红看,包括贾胜利写的软绵绵的信,但这封信她就没有给裴红红看。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谣言,好像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翻边了,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来。马拐子已经惹出了一个麻烦,她不想因为这封信也惹出麻烦来。谭丽丽心里希望这不是谣言,她的实际情况就摆在那里了:下放四年了,招工上调是越来越没有希望了。如果不想扎根板凳形干一辈子革命,就只能伯伯说的不是谣言。一想起还要在板凳形呆下去,谭丽丽就老做恶梦。她老是梦见贫协主席从监狱里跑出来了,跑出来又要推荐她去军工厂。在谭丽丽印象中,伯伯是从不讲假话的。小时候带着她玩,不准吃零食就是不准吃零食。先讲清楚吃零食都有些什么不好,绝不像爸爸妈妈一样,老是说街上没有卖的,或者哄她说,明天我们再买。假如伯伯讲的是真的呢?人家都还不知道讯息呢,我现在就搞复习了,到时候还不就跑到前面去了?但真正搞复习也不行,首先是没有书,其实是请不准假——谭丽丽左想了右想,这样想了又那样想,把一个脑袋都想疼了,越想越没有主意。那一天队长分配她去板栗园守板栗,刚好碰上了新痞子贼手贼脚前来打游击。新痞子说他口粮吃完了,要征一点粮食,谭丽丽就帮新痞子摘了一袋子板栗。顺便就捎讯,捎讯要贾胜利来一趟。
裴红红走了以后,贾胜利就插上了门。插上门后,就炕起腊肉吃斋了。他通身的热血就像点燃了一样沸腾着,一把就把谭丽丽抱起来了。谭丽丽搂着他的脖子,热血也同样地沸腾着,一张嘴就咬住了他的舌头。他们很贪婪很贪婪地亲嘴,你咬我的舌头我咬你的舌头,一点都不讲卫生。后来两个人又滚到扮桶做的床上去了,互相很深入很深入地抚摸对方。他们亲嘴亲得山呼海啸,抚摸也抚摸得地动山摇,但就是不脱衣服。很快两个人脸上都滚起了火热的赤潮,两个人都死死守住一条底线,都用可怜的理智来死死抵制人性的欲望,经历真正的生死搏斗。是贾胜利先受不了了,贾胜利身体的某个部位刚硬如铁,刚硬如铁了一会儿就主动刹车,不得不停下来了。贾胜利呻吟着说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再不起来我就要犯错误了。贾胜利坚决不犯错误,他毅然停止了爱情,瓣开谭丽丽的手从谭丽丽身上滚下来,滚下来就飞快地跑到屋角落去了。屋角落放着一只尿桶,是谭丽丽和裴红红夜里解小手用的。谭丽丽知道贾胜利跑到那里去是要干什么,她衣衫零乱地坐在床上,很伤感地看着贾胜利的背影,看着他犯完错误,把对于女人来说世界上最宝贵的资源很随便很随便的就浪费掉了。她觉得很可惜,也觉得自已很对不起他,没有尽到情人的义务。但招工上调是要搞体检的,她又无法尽到情人的义务,实在是没有办法。看见贾胜利犯完错误以后一身轻松,谭丽丽这才整理好自已的衣服,点上煤油灯。
谭丽丽下床后抚着贾胜利的脸说,胜利,你怪不怪我?
贾胜利也抚着她的脸,贾胜利说,蠢话!
两个人又抱到了一起。
抱了一阵,抱得都平静了一些,这才说正事。
谭丽丽从她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拿出她伯伯写来的那封信,谭丽丽说,胜利呵,我要你来,是要你帮我拿一个主意。你看这封信,这封信把我搞得稀里胡涂了。
于是在惨淡的煤油灯下,贾胜利就看到了那封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工整小楷。
丽丽:
伯伯好想你呵,几年没有给你写信了,你知道原因,你不会怪伯伯,是吧?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被解放了,从五七干校出来了,是我最祟敬的一位中央首长亲自点名,点名要首先解放我的。我重新工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北京开了一个会。我告诉你,时代在变,今后变化的速度之快,你那小脑瓜怎样想像都不会过份。我现在要嘱咐你的是,你要马上搞复习,国家就会恢复高考。我最祟敬的那一位首长已经下了决心了,我现在在北京开会,就是和首先解放出来的一批专家们(哈哈,昨天还都是牛鬼蛇神呢)一起研究这个问题。如果高层再没有路线斗争了,估计12月份就会开考。
你告诉你爸爸和妈妈,他们这么多年来和我划清界限我不怪他们,我相信他们写我的揭发材料,也是出于无奈。但这次你要是考不取大学,我就不放过你爸爸,不放过你们全家,包括你!你不要畏难,现在高中毕业生的文化水平大致相当于文革前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水平,只能从实际出发,本届高考将会是中国高考历史上水平最低的一次,你现在就复习,一定考得起。填志愿就填武汉大学,首长好像有要我重回武汉大学去的意图,我只要你上线。丽丽,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听伯伯的话呵,伯伯在北京求你了。
特嘱:这封信你不要给任何人看,下面的情况很复杂,历史的列车惯性很大。切切!
贾胜利知道谭丽丽有这样一个伯伯。
正因为谭丽丽有这样一个伯伯,贾胜利的父亲还曾经警告过贾胜利:利伢子你这个鬼崽子,都说你在乡下和谭丽丽谈恋爱,是不是有这回事呵?谭丽丽的伯伯可是上过某年某月某日人民日报第二版的呢,还加了编者按!我就警告你哪,你就不要搞得老子讲话不起呵!贾胜利的父亲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在县机械厂工作,先当劳动模范后当车间主任,还是个老党员。他其实并不认得几个字,但车间里的搞政治学习,还是要由他来辅导。他辅导车间里的政治学习,总是将“发展中国家”辅导成“发展中国”,将“五大洲”说成是资江河里的青龙洲、小碧洲、共华洲、南旷洲还有鸭婆洲。万一辅导不下去了,他就骂林彪的娘,骂孔老二的娘。最近这一年是在骂四人帮的娘,说江青真不是一个好东西,和主席一起睡在龙床上,还搞主席的鬼名堂。马克思的外衣那可是珍贵的革命文物呵,这婆娘也敢拿来披在身上!他辅导学习其实就是读报纸,所以谭丽丽伯伯的名字出现在人民日报的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哪一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贾胜利的阶级觉悟没有他父亲那么高,所以他那一次就抵他父亲说,你讲得话起?你怎么把小铁梅的剧照贴在你的床前呢?你还说过小铁梅的辩子长得好,小铁梅可是谭丽丽的妈妈演的呵。贾胜利这样一说,他父亲就只能翻白眼了。但他父亲还是说,总之你不要搞得老子讲话不起,总之谈恋爱也要先突出政治。
许多年后,谭丽丽头上都长出白头发了,她想起那一个晚上还懊悔不已。许多年后她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她伯伯的书法作品在拍卖会上拍出了天价,这个人加一万,那个人又加一万,最后一张小揩就拍出了一辆宝马汽车的价钱。她当年真的是暴弃天物呵,贾胜利看过那封信后,她就把那封信漫不经心地放在煤油灯上,烧掉了。
烧掉那封信后,贾胜利说,谣言四起呵,现在是谣言四起,但又都不是空穴来风!你伯伯说的那位他最祟敬的首长,我们都知道是谁。他已经是三落三起了,每一次都想把历史的列车往另一边开,谁知道他这次他开不开得过去呢?贾胜利早就不想谭丽丽待在板凳形了,贫协主席那个骚脚猪很快就要放出来的,他又不能天天来守着谭丽丽。他们设想过贫协主席回来了怎么办,贾胜利安排过谭丽丽回城算了,回城去做一个流打鬼也很好,等我招工上来了,我再养活你。但谭丽丽不肯,谭丽丽还是要前途。这回是来了机会了,贾胜利就说,我看你就还是听你伯伯的话,回去搞复习算了。万一是真的呢?你就坐了头班车的第一个位子了,你伯伯会把你直接就录到武汉大学去的。贾胜利说,我要是你,我就坚决回家去搞复习。
谭丽丽也是这么个想法,谭丽丽说,那你呢?
贾胜利说,我?你要我搞么子呵?
谭丽丽说,我要你也搞考大学。
贾胜利大笑,贾胜利说,我不急,我根红苗又壮,我要搞什么复习?我可以招工出去。而且——贾胜利还有心思开玩笑,贾胜利坏笑着盯着谭丽丽的胸脯说,我是男的呵,我就是犯了错误,体检也查不出来的。
谭丽丽打了贾胜利一掌,谭丽丽说,我晓得,你牛皮。
贾胜利确实牛皮,贾胜利爸爸是车间主任,也牛皮。前年山西一家工厂到龙鳞来招工,他爸爸把招工指标都拿到手了,贾胜利却把指标让给了别人。公社表扬他毫不利已,他恬不知耻说他是向白求恩学习。只有谭丽丽一个人知道,他是不想去那么远,他想就招在龙鳞算了,好守着自已。
贾胜利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呢,我可以当工人阶级,我为什么要去当知识分子呢?知识分子是臭老九!
谭丽丽也认为他说得对,谭丽丽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条件,我也就不考了。看来,我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贾胜利鼓励谭丽丽,你一定要考上!贾胜利很务实地说,知识分子虽然比不上工人阶级,但也能进城呵!你不能老不进城,我们吃斋吃还吃到什么时候?我总之还是要实弹射击呢!
谭丽丽脸又红了,她又打了贾胜利一掌,两个人就商量如何请假了。
贾胜利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请假的事小菜一碟,请病假。县医院的那台X光机老得不行了,我们知青点想病退进城的人去试过,先喝一口蓝墨水再去照片,可以照出胃穿孔的效果出来。最好是喝碳素墨水,碳素墨水的颜色比较深,但副作用也大一些,喝了几天后还想吐,比较痛苦。你喝了碳素墨水抱着肚子喊肚子疼,最好疼得在地上还打一两个滚,医生怕负责任,就诊断为“胃部有阴影疑为胃穿孔”了。胃穿孔可不是一下子治得好的病呵,回家休养,一般都可以休养两三个月的。
那一天两个人一直商量到裴红红回来,有一个问题他们商量了好久:告不告诉裴红红呢?这个问题他们开始意见有点不统一。贾胜利怕对不起老同学裴平平,裴平平的爸爸在街上卖冰棒,连一个正式单位都没有,裴红红招工上调的可能性几乎是零,高考对于她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但谭丽丽却说不能告诉裴红红,理由是她肯定还会告诉其他人,谁都有自已最好的朋友。一个一个传下去,都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再告诉任何人,最后还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竟争对头就多,竟争对头太多了不好。中国那么多人,一个公社还不晓得考得上几个人呢。这就和坐车是一个道理,人多车挤,知道这趟车的人越少越好。贾胜利说这样不好,谭丽丽就换了一个说法。伯伯的信上也说了,下面的情况很复杂,历史的列车惯性很大,这封信你不要给任何人看,而且还切切。谭丽丽说主要是怕出事,假如又是谣言呢?只要高层最后统一不了思想,就是谣言了,那我们还不又惹出了一个麻烦来?而且还牵涉到我伯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这个世道,保护自已是最重要的,我们出不起事。两个人讨论了好久,贾胜利最后只好依了她: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裴红红。
他们刚商量完,裴红红就顶着一头的月色回来了。
裴红红是在半夜过后才回来的,她其实没有过河,她一直在四眼狗家里,和四眼狗一起收听敌台广播。
裴红红一来,四眼狗就拴上门关上窗子了。
四眼狗叫沈土改,是大队小学校的赤脚老师。沈土改因为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裴红红就叫他四眼狗。其他人也有喊他四眼狗的,其他人喊他四眼狗,他肯定要骂人,只有裴红红喊他四眼狗,他才答应得浸甜的。四眼狗是板凳形的土着,但算得上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他没有学过美术,却会写艺术字,生产队队屋上农业学大寨那五个宋体字,就是他搭着楼梯用广告粉描上去的。他还会用九宫格放大领袖像,再用广告粉比着画,画好后再配上一个金光四射的太阳,几片葵花,一艘海轮,几朵浪花,写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就是一堵很标准的忠字墙了。全公社的忠字墙都是他画出来的,公社奖励他,就让他做了大队小学的赤脚老师。四眼狗当上赤脚老师后,就癞蛤蟆想吃天娥肉了。他了解过裴红红,裴红红家里没有什么靠山,父亲卖冰捧,她基本上是只能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板凳形土生土长的高中毕业生有好多个,哪个不是读了书和没读书毫无差别,还是在田里弯腰曲背翻泥巴砣呢?只有他没有翻泥巴砣,他觉得他至少已经在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分界线上了,基本上有资格和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平起平坐了。裴红红会给乡下人当媳妇么?裴红红理是不理他,但被人追求还是很有意思的,何况四眼狗还有一个矿石收音机呢?那时候板凳形根本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搞,裴红红爱听敌台广播,就还是只能总往四眼狗家里跑了。四眼狗这个鬼确实聪明,他自已装配了一个矿石收音机,平时锁在柜子里,钥匙吊在腰间的皮带上。全大队都只有三个人来了他才解皮带,一个是大队支书,一个是小学校校长,再一个就是裴红红了。裴红红来了,他解皮带解得最快,解了皮带还拴上门,又关上窗子。支书和校长觉悟比较高,来了是听样板戏的,无须拴上门关上窗子,裴红红来了要听敌台广播,当然就必须拴上门还要关上窗子了。
四眼狗出身极好,家里三代贫农,公社干部又宠着他,所以他就胆子天大。那一天还没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搬出了他那台矿石收音机,就邀请裴红红和他一起收听美国之音了。那一天美国鬼子又造谣了,美国鬼子竟然说,中国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造反了,数千人卧在火车路轨上和解放军对着干。解放军不敢开枪,请示北京该怎么办,北京也没有明确的指示。美国鬼子分明是想分裂我国,破坏我国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呵,所以还造谣说,一位说四川话的高层首长私下里讲:要是我,我也想回家。美国鬼子居心不良地分折说,种种迹像都在表明,中国大陆极端不讲人权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有可能在这一位勇敢的四川人手里最后终结。
裴红红说:屁话,造谣!
四眼狗笑,四眼狗也希望这是屁话。运动真的终结了,裴红红还不就要回去了?裴红红一回去,我还能跟她到城里去么?
裴红红说美国佬造谣是有理由的。裴红红的哥哥就在云南种橡胶,哥哥前不久还给她写了信,并没有说卧什么轨,只说他们兵团形势一派大好,而且是越来越好。他鼓励妹妹要积极进步,只有积极进步,才有可能招工上调。四眼狗却分析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是流行语言,你哥哥说流行语言,等于说爸爸是男的,什么也没有说。四眼狗比较佩服美国鬼子,说美国鬼子打仗是不怎么行,在朝鲜打不赢我们的志愿军,在越南又打不赢英勇顽强的越南人民,但搞特务工作还是蛮历害的。四眼狗举出例子说,几年前的林彪事件他们是说准了,去年说四人帮的事,他们也说准了。四眼狗有些伤感地说,到你回城的那一天,我就把我的收音机砸了。裴红红装着听不懂,问他为什么,四眼狗就叹一口气说,没有你来听,我的收音机还有什么用呵?
裴红红还是装着听不懂,却建议敌台广播不听了,听革命样板戏。
听革命样板戏,窗子可以打开,门也就可以打开了。
她怕四眼狗来蛮的。
四眼狗很不情愿地打开窗子又打开门,窗外就有月光溶进来了。月光照在窗外的那一片竹林里,从竹梢上泻下来,铺满了竹叶的林间小路,林间小路就斑斑驳驳像是洒满了散碎银两一样了。据说月球引力和地球引力有很复杂的关系,月光可以改变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速度,四眼狗平时爱看书,他很相信这一点。四眼狗盯着裴红红的脸看了一阵,看着看着他自已的脸就红了,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了脸的四眼狗小心地说,红红呵,我们到竹林里去散一下步,好不好?裴红红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想去。裴红红已经和四眼狗在竹林里散过一回步了,那一回也有月光。四眼狗也是在月光下的竹林里激动了,一下子就捉住了裴红红的一只手,还想亲她的嘴。四眼狗这个人其实不错,如果他是城里人,裴红红就和他亲嘴了。贾胜利已经是名花有主了,我裴红红再怎么样,也还是得找一个城里人吧?四眼狗不是城里人,注定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农村,当了赤脚老师还是只能找大队调工分,裴红红就不能和他亲嘴了。裴红红把一只手挡在嘴巴上,让他碰了一个壁,从那以后好久没有来过了。这回是贾胜利来了,她实在没有地方去流浪,她才迫不得已来了。裴红红不想散步,她估计谭丽丽如果想和贾胜利办什么事,有这么久的时间也应当办完了。裴红红就话里有话地地对四眼狗说,解放军都不开枪,还有哪个敢开枪呢?我要睡了,我回家了。
四眼狗说,我——我,你再坐一会,我们再听美国之音。
裴红红说,我明天再来。
四眼狗坚持说,再坐一会。
裴红红坚持说,明天再来。
四眼狗要送裴红红,裴红红不要四眼狗送。
她借了四眼狗的一个手电筒,就一个人踏着露水回来了。
裴红红回来时推门说,你们完事了么?
谭丽丽开门时打了她一掌,你才和沈老师办了事呢,我晓得你没有过河。
贾胜利呵呵地笑,他说四眼狗我认得,和他打过蓝球,蛮好的一个人呢。
裴红红很恶毒地说,我估计四眼狗今晚又会画地图。他说若是我上调了,他就要砸掉他的收音机。
谭丽丽说,你好坏呵,不和人家好又总是去招惹他。
裴红红说,我是学雷锋,我是给你们腾地方呢。
两个人斗了一阵嘴,谭丽丽就到隔壁给黄牛水牛添稻草去了。添了一点稻草回来,三个再坐着说了一些其他闲话,就吹灯睡觉了。
裴红红和谭丽丽挤一张床,贾胜利一个人睡一张床。
床也不是床,是两张倒扣过来的扮桶。
那一包棒棒糖,就放在窗台上。
月光照进草房,首先就照在那一包棒棒糖上。
有黄牛水牛咀嚼稻草的声音传过来,在静悄悄的夜里很响很响。
谭丽丽睡着了,裴红红睡不着。
裴红红老在想,我怎么就比谭丽丽小了两岁,就无缘和贾胜利同学呢?假如我和贾胜利同学,我一定会死死地拉住他,那他现在就是给我买棒棒糖了。和一个心细得会卖棒棒糖的男人过一辈子,有可能天天都是甜蜜蜜的。
莫说贾胜利还长得那么好。
肌肉发达。
倒三角体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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