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新痞子荣归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有一天马拐子逛到了教育局。新局长在办公室远远看见马拐子来了,连忙和裴红红打电话,叫她赶快坚壁清野。裴红红说好的,我坚壁清野,只是手里并不动。 马拐写小说没有写出什么名堂来,他中篇短篇一顿乱写,寄到杂志社就石沉大海。杂志社先还回他一个退稿信,后来连退稿信都不回了。马拐子后来就搞清楚了,龙鳞城里本来写小说的那几人都不写小说了,市场经济呢,纯文学根本没有人读了,所有的杂志都只发那种写偷情写凶杀的快餐式通俗作品了。马拐子写不来偷情也写不来凶杀,他认为那都是垃圾,文化垃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就换了一个方式来消化时间:搞收藏,而且专门收藏历史档案。比方说大跃进时期水稻亩产十万斤的喜报,比方说反右时期对右派分子的劳教决定,还有文革时期红卫兵办的那种红通通的战报。新局长怕死了马拐子,马拐子总是到教育局来查这个资料查那个资料,有些资料经他一查,有时候就不见了。档案室的几个小妹砣不敢得罪他,背后告诉新局长,新局长也没有办法,只能看见马拐子来了就给档案室打电话,叫她们坚壁清野。
这一天是裴红红值班。马拐子不回头,就知道新局长已经给档案室打过电话了,但他不着急。新局长还不知道呢,裴红红早就被马拐子收卖了。
新局长还在给裴红红打电话,新局长说,你知道他的新爱好么?
裴红红说,知道。
新局长说,那就好,你把估计他想要的东西都藏起来。
裴红红说,藏起来就藏起来。
裴红红心里好笑。新局长不打电话还好些,新局长一打电话,裴红红就把马拐子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马拐子昨天就打电话来了,他要文革期间工农兵学员的推荐材料,盖了贫下中农协会章子的那种推荐材料。裴红红想起新局长曾经是工农兵学员,就把新局长档案袋里的推荐材料找出来了,找出来复印一份,把复印件装进新局长的档案袋里,狸猫换太子原件等马拐子来拿。马拐子走进档案室朝裴红红歪歪下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调侃她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呵,小富婆怎么也知道要认真上班了呢?
裴红红上茶,一边上茶一边质问马拐子,谁是浪子?谁是浪子?我觉得我的表现一直就好!
马拐子不说推荐材料的事,先和裴红红说起了贾胜利。社会上兴起成人自考热潮后,龙鳞市进修学校新近也办起了一个自考辅导班,贾胜利去报了名,他说人家一年考两门,我两年考一门行不行?说起贾胜利,裴红红话就多了,她说我也不知前世欠了他什么,可能姻缘就是这样安排的吧?我当年去板凳形,就是冲着贾胜利去的。要不我去板凳形做什么?她说,我会到云南去,和我哥哥一样穿真军装!裴红红说她前几日到栖霞寺又去问了一次卦,大和尚知道她是大施主裴平平的妹妹,就在方丈室陪她喝了佛茶。大和尚焚香净手亲自给她请签,请出来的签文是:命里注定终归你,西方自有宝贝来。她说,西方宝贝,不就是一个贾字么?裴红红说这些的时候,马拐子很高兴,但心里想什么签不签的,女人的身子没有底,和男人的心头没有底是一个道理。心头有底的男人不会乱来,身子有底的女人也不会再乱来了。裴红红正在成长成一个优秀公务员,马拐子感到很高兴。他一高兴,就自告奋勇要为裴红红保媒了。马拐子说贾胜利是个过日子的男人,现在是穷了一点,但这不是他的过错。马拐子问裴红红,有一个叫刘新军的人你认得么?当年铜鼓公社知青点的,据说和贾胜利住一个屋。这家伙现在发财了呢,深圳老板,听说就要回龙鳞来投资了。现在的投资商,见官都大三级!马拐子说了刘新军然后安慰裴红红,人呀,都有一个时运的,贾胜利现在是时运还不到。
裴红红相信时运,她相信她的贾胜利总有一天也会走时运的。不是说一个人的福份就是一灯油么?点一根灯蕊可以燃到天明,点三根灯蕊就只能燃到半夜。但裴红红不好意思和马拐子说这些,裴红红只是淡淡地道,刘新军呵?我们都叫他新痞子!
1994年,新痞子真的荣归故里了。
回来的时候带着金妹砣。
新痞子带着金妹砣从深圳出发时,两个人为怎样走的问题争执了好久。新痞子的意思是一飞机坐到省城算了,省心又省力。到了省城下飞机再打个电话给龙鳞市的沈秘书长,他自会派车来接我们的。新痞子说的沈秘书长就是沈土改,实际上还只是龙鳞市政府的副秘书长。但按照不成文的铁律,官场上凡副字都得省掉,于是他就成了秘书长了。沈土改调任龙鳞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后专门抓旧城改造,但财政又不给他一分钱。财政在开发区给了他一些土地,就要他建出安置楼来,安置老城区的那些居民。他想来想去,只好老往深圳跑。许多龙鳞乡友在深圳发了财,他一张铁嘴到处游说,游说他们都回来报效乡梓,都回来搞房产开发。龙鳞市开出来的条件很优惠:土地划拨,建好了政府按合同收购,他说政府只是目前拿不出钱来,到时候就拿得出钱了。新痞子帮着他鼓动,台湾老兵就觉得这个项目很合算了,就第一个就和沈土改达成了协议,叫新痞子回龙鳞再建一个分公司。新痞子本不急着回龙鳞的,但沈土改老是打电话来催。沈土改向他诉苦,水利局一听说达成了协议,马上就落实防洪工程,他们已经在十五里麻石街上撬麻石了,一卡车一卡车运到河边上去修涵洞。城建局的人提了石灰桶,规划要拆的老房子一间写一个拆字,再打一个惊叹号,麻石街上的老百姓快要造反了呢,我现在身上的压力好大好大!新痞子趁机又提条件,贷款的事政府还是要出一下面,政府要不担保,要不银行同意我以在建工程做担保。沈土改喊爷了,说我的活爷呵,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来龙鳞,一切好商量。工商税务国土规划等等等等所有部门都协调好了,银行贷款的事也已经有了一个眉目,只要你新嫂嫂快一点上轿。沈土改说,你刘董事长是哪个?是我的救命恩人呵,你回来搞开发我还能不优惠?优惠得你满意为止,优惠得你不好意思为止!
新痞子说,我其实也是拆迁户呢,我的老屋在麻石街上。
沈土改说,知道,二堡西施胡同。
新痞子说,我老驾还住在那里,我的意思是安置旧城居民的时候,西施胡同要优先。
沈土改说,还是那句话:一切好商量!
新痞子一想起老爸庆癞子会有新屋住就高兴不已,他好像就是为了老爸庆癞子有新屋住,才特地回来搞开发的。他恨不得马上就将西施胡同推倒了,所以他主张坐飞机回去。金妹砣不同意坐飞机回去,金妹砣要自已开车回去,开了他们自已的那辆铁雪龙回去。新痞子说,你还怕回去上街考察没有车用呀?我们回去是投资呢,龙鳞工商局税务局国土局规划局的车,都是我们的车!
金妹砣说那不一样,车都没有一个,你像个什么老板呢?金妹砣还对新痞子说,到了龙鳞你就不能再叫我金妹砣了,我姓金,你要叫我金总!
新痞子说,金总就金总。不过你也不能喊我新痞子了,要喊我刘董。你的金总还是喊出来的,我的刘董是实实在在总公司任命了的。
金妹砣说,蛮稀奇!
新痞子离开龙鳞后,其实只在台湾打了一个转身。那个台湾老兵在深圳树起一家台资公司后,就让他在深圳守摊子,做他的董事长助理了。当然,台湾老兵还是在背后垂廉听政,新痞子并当不得什么大家,主要是学习。新痞子是个比较有良心的人,他在深圳搞出点样子后做的第一件私事,就是写了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信,把金妹砣也叫到了深圳。金妹砣当然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她到深圳什么也没有带,只带着她的离婚证。她到深圳后把离婚证往新痞子面前一摆,就要和新痞子去打结婚证。新痞子心里也是这么个想法,但得了便宜还喊肚子疼,口里却故意喊冤屈。新痞子嚷道,我这个人怎么这样背时呵?国家对男同胞的政策刚刚好一点,作风刚刚不是一个问题了,就没有我的那一份福利了!其时刘亦金已经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后生子了,他比金妹砣先到深圳一步,已经在一所全封闭的贵族中学读他的书了。金妹砣不理会新痞子,她有那所贵族中学的电话,她一个电话就把刘亦金叫回来了,说我们要开一个家庭会。刘亦金回来后,新痞子就再不喊冤屈了,反而骂金妹砣。他装出一个很气愤的样子骂金妹砣说,你怎么这么久了才来团聚呵,你对得住我们的儿子么?你这个人真的没有一点良心!
金妹砣从那天起成了刘董夫人。
金妹砣在一个私人办的叫什么“贵夫人”的社交学校完成学业后,新痞子就惊奇地发现,金妹砣其实并不蠢,学起东西来还是很快的。她三个月拿到了驾驶执照,半年后又拿到了会计员等级证书。金妹砣拿到驾照时新痞子还蛮高兴,新痞子是个懒鬼,能够坐起的时候决不站起,能够睡起的时候决不坐起,他自已正不想开车呢,乐得有一个不要开工资的女司机。但等到金妹砣拿到会计员等级证书时,他就有些恐慌了。金妹砣提出来要管帐,他就不愿意了。这个官司打到了台湾老兵那里,台湾老兵飞到深圳对金妹砣进行了一番考察,考察后认为金妹砣的建议非常好,正式任命金妹砣为深圳分公司财务总监。金妹砣做了财务总监,新痞子的日子就有些不好过了。原来新痞子要用钱,只需和出纳员说一声,现在他再要用钱,出纳就要请示了金妹砣才敢拿。新痞子很烦躁,他因为钱的问题和金妹砣吵过无数次架,但吵到后来就不吵了,因为台湾老兵发了话了,再吵,他就要让金妹砣与新痞子和换一个位置。新痞子是一个对生活很知足的人,他一下子就老实了,再不敢和金妹砣吵了。后来就大体上是这么一个情形:新痞子在外面还是董事长助理,但一回到家里,就只能助理金妹砣了。
金妹砣要开车回来,当然就是开车回来了。
他们在深圳是傍晚出发的,金妹砣说夜里开车畅通无阻。他们开了那辆铁雪龙小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十来个小时后,第二天天明时就进入龙鳞市了。他们在晨曦中穿过最后一个收费站,穿过最后一个收费站就惊奇地发现,不过才十来年工夫呢,龙鳞城的重心就真的转移到对河去了。记忆中对河原来那那一片一片的邱陵,现在是高楼林立了,只是广场一样宽阔的街道上,跑的还基本上都是国产车。车子经过拖刀坳的时候,新痞子尿泡账了,要金妹砣停一下车,他说他要冲一下后轮胎。新痞子还是没有什么修养,见大街上黑清早并没有什么人,就搬出他的水龙头冲他的后轮胎了。他冲后轮胎的时候抬起脑壳寻行署机关的那几栋俄式红砖楼,没有寻得到,只寻到一个停车场。山头削平了,一座酒店叫金台酒店耸立起来,楼高十八层。他心里想:妈妈的尸,这就是放在深圳,也是一个不小的酒店呵!龙鳞人有钱,我回来投资是搞对了,我要狠狠地挖它一铁齿钉耙!大马路对面是新修的市委市政府办公楼,高大又威严,这么早就有许多官员挟着黑提包进进出出了,确实有了一个中等城市首脑机关的气派。他们把车开到资江边上的时候,发现资江河面上已经有两座桥了,远处还有第三座更大的桥正在修建之中。金妹砣不熟路,新痞子就哄骗她,说西施胡同在上水,应当走一桥过河。金妹砣开到一桥就发现走错了,绕了一个好大的弯。新痞子这才理直气壮地说,一桥是老子修的呢,老子修一桥牺牲了一个手指头,老子过河当然要走一桥!过了河下坡转一个弯就是西施胡同了,新痞子这时候喊累得不行了,他说他要先到金台酒店去睡一觉再说。金妹砣当然不肯,金妹砣还没有见过她新公爹庆癞子呢,她从深圳给庆癞子带来了许多好东西:两对国公酒,好几个金华火腿,好几箱岭南荔枝。金妹砣不管新痞子有好累,径直就把车开上了十五里麻石街道,开到了西施胡同。
他们把车子停在在西施胡同的进口,刚一下车,两个人就被庆癞子大骂了一顿。
西施胡同的进口乌烟瘴气,一部推土机张牙舞爪,正在拆除旁边的一个大杂院。轰的一声,石库门倒了,一块条石摔下来,差一点就砸在了他们的车上。新痞子下车刚要发火,察看了那个阴险的条石后不发火了,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叫金妹砣快过来看。那条石上刻着黑虎财神,那黑虎财神还舞着一条钢鞭呢。最有价值的是条石的背面还刻着一行繁体字:正七品龙鳞知县文胜刚监造,大清国同治十二年孟春月。新痞子很欣喜地说,文物呢,文物!两个人正察看那条石,庆癞子就骂人了。那边推土机张牙舞爪,这边却有一大片花花绿绿的塑料水桶塑料脸盆塑料椅子和塑料玩具,庆癞子就埋藏在这一片花花绿绿之中,摆了个摊子正在做他的生意。庆癞子踩不动人力车后就倒腾塑料水桶塑料脸盆塑料椅子和塑料玩具了,新痞子的车子刚好停在他的摊子前面,他当然就怒火中烧了。他一怒火中烧就骂道,你们先富起来了呵,你们开着车瞎逛,但老子也要吃饭呵!车停在这里,老子还做不做生意呢?他骂着骂着就换了对象,不骂新痞子骂当官的了。他骂当官的都不是东西,都是叫化子烤火只会往自已胯里扒。这里搞工程那里搞工程,搞一个工程出几个贪污犯。他从市长骂到区长,而且敢指名道姓。
庆癞子尽管埋藏得很深,但新痞子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就对着他笑。庆癞子看见车上下来的人还笑,心里就更有气了。他气冲冲从那一大片花花绿绿中冲出来了,一冲出来就在铁雪龙汽车上踹了一脚。但骂着骂着他就不骂了,因为他也认出新痞子来了。
新痞子瞪了他父亲一眼说,看来还真的是有人仇富呢。
金妹砣笑,金妹砣说,时代不同了,老百姓敢骂当官的了!
新痞子说,嘿,民主,民主了就是这么个样子!
庆癞子不民主了,气咻咻说新痞子?你还记得你有一个爷呵?你妈妈的尸你有车了?
新痞子再不说话了,他感觉到眼睛有一些湿润。
金妹砣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就打开铁雪龙的后箱,将国公酒、金华火腿和岭南荔枝都搬了出来。庆癞子马上就表扬金妹砣说,你比新痞子孝顺。新痞子发了财,就丢下老子不管了!老子只好贩了这些塑料水桶塑料脸盆来卖,城管还说老子是非法经营!表扬了金妹砣又讽刺新痞子说,这是刘董吧?刘董请进去小坐一坐?
新痞子说,你全不像一个做爷的!
庆癞子说,你又像一个做崽的么?
他们还像过去一样,到了一起就喜欢拌嘴。
十五里麻石街上那个叫“好再来”的大排档,墙壁上已经被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了,但还没有拆,还在非法营业。那一天晚上,好再来大排档的吴老板很赚了一把。庆癞子提出要新痞子请客,把老街坊们都请来,请大家狠狠地搓一顿。庆癞子说,老子这辈子做人不起,好像不没有很正式的请过客呢。现在你发了不义之财,你要给老子长一长面子!新痞子说请客可以,十五里麻石街就要拆了,我就请乡亲一个最后的晚餐吧,纪念晚餐。但你要讲清楚,我怎么发的是不义之财呢?我不来给你们建房子,你们住到屁眼里去?庆癞子蛮不讲理,庆癞子说你新痞子有好大的本事人家不知道,我知道。你凭什么给老子买了国公酒?还不是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庆癞子讲到这里又生气了,说着说着又骂人了,他对龙鳞城的重心转移到对河去了心怀不满。他要新痞子请客,其实也有一点打土豪的意思。新痞子和他讲不清,只好不讲了,承认自已发的是不义之财算了。庆癞子解决了这个理论问题后,这才寻出了墨水来,又摸索出一支大约还剩得十几根狼毫的毛笔,亲自写“略备薄酒,敬请光临”的红纸条。
庆癞子写红纸条的时候,金妹砣帮他磨墨。
庆癞子的红纸条写好了,又脚不点地地一家一家送他的红纸条。金妹砣要开了车帮他去送。庆癞子先是不肯,扭扭怩怩坐到车上又说,难怪白猫黑猫,这坐车确实是比走路要舒服一些。
那一个晚上,是庆瘌子扬眉吐气的晚上。
老街坊没有一个讲客气的,都和庆瘌子是一个腔调,都说不吃白一吃,吃了也白吃。他们们已经知道新痞子是沈土改请来搞旧城改造的,就把对沈土改的种种不满,转而移之都发泄到了新痞子头上。有人问新痞子,社会主义是要共同富裕呵,怎么只看见一个又一个人先富起来,我们还是卵都没有一条呢?有人对新痞子讲狠话,叫老子搬到河那边去?老子就是不搬,看你们拿了我怎么搞!有人态度好一点,说搬还是要搬的,但不搬过渡房,要一步到位搬安置房,防洪大堤迟修年把会死人么?他们真的就像一句俗话说的那样,一个个都是端起碗来就吃肉,放下筷子时就骂娘。新痞子脾气就点燥,说你们对现实不满,到市政府去上访呵,怎么都对着我来了呢?我跟沈土改又不是一起的!幸亏了金妹砣灵活,金妹砣会讲话,她一桌又一桌敬酒,按了庆癞子的指点喊这个人叔叔,又喊那个人舅舅,喊得每一个人都转移了话题,都说新痞子是一棵歪树结了一个好桃子。众人开始讲庆癞子的好话了,说庆癞子这也好那也好,尤其是媳妇好。说二堡的烧火佬协会要改选了,下一届请庆癞子当会长。有了好话做下酒菜,他们很快就把大排档的啤酒都喝完了。吴老板只好又去进货,他踩着三轮车汗流满面跑了三次,跑得心情一次比一次更加愉快。
可是又有人说起了对河的金台酒店,说起对河新修的体育公园。金台酒店楼高十八层,里面的套间据说睡一晚就要八十八元,抽水马桶都是从德国进口的。对河体育公园修的足球场可以举行国际赛事,足球场上种的草,据说都是从美国进口的。说起这一些,喝酒的人又发牢骚了。
我们河这边有什么呢?还是一条十五里麻石街,麻石街上还是那些石库门老胡同。现在十五里麻石街也在一段一段拆除了,拆除了要修什么防洪大堤。想起来就气人的是,龙鳞城不是龙鳞街上人的了,是外地佬的了,是乡巴佬的了。开发区那些大工厂和大公司里的老总和员工们就不要讲了,说鸟语的多,不说鸟语的的人,也拗起嘴巴说谁也听不懂的普通话。他们绝不会把衬衫说成是腰褂子,把裤子说成是小衣,把围裙说成是抹蔸子。他们说资江河上游就是说上游,说资江河下游就是说下游,绝不会把上游说成是上水,把下游说成是下水。最气人的是,乡下的那些乡巴佬,原来的那些贫下中农,现在也可以进城了。他们狡猾一点的做生意,有一点手艺的进工厂,一个个也变成街上人了。发了财的乡下人如果在城里买房子,竟也不愿意住在河这边,他们也说河这边没有发展前途,一买房子就肯定也要买到对河去。这十来年,十五里麻石街上考出去了大量的大学生和中专生,他们也忘本了。他们毕业了先是向深圳挤,向海南挤,挤不进深圳海南就是回龙鳞,也绝不会回到十五里麻石街上来,最落魄也要到对河开发区去谋一个事做。十五里麻石街是资江河浪水打出来的,是排古佬和驾船人建起来的。大码头通向五湖四海,一直是老街坊们的骄傲。可现在呢,河那边有了铁路有了火车站,乡村角落里都通汽车了,大码头就败落了,每天只有从省城来的一趟游游船靠一下码头了。十五里麻石街最大的企业轮船公司寿终正寝,排古佬和驾船人的子孙都一个个下岗了。
老街坊们一说起这些事情就又重新愤怒。
新痞子只好和老街坊们一起愤怒。
新痞子一佯装愤怒,就重新回到乡亲们中间来了。老街坊们一高兴,就这个敬那个的酒,那个又敬这个的酒,很快就一个个都喝得醉薰薰了。新痞子这才拖了金妹砣跑到排档外,摸出手机来和沈土改打电话。
新痞子现在的手机再不是那种砖头一样笨重的大哥大了,小小巧巧的,声音也很清析。
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新痞子一开口就说,我回来了,我胡汉山又回来了!胡汉山是早年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的还乡团头子,新痞子说话还是那样油里油气。沈土改半夜三更接到新痞子的电话,当然吃了一惊,沈土改问他怎么不先和他接头,新痞子就说我正和乡亲们在一起吃酒呢乡亲们都在骂你,骂得好恶。新痞子学了几句老街坊们骂沈土改的话,沈土改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沈土改又诉苦,说拆迁真的是天下第一难事。我现在为他们找过渡房找白了头发,他们还在骂我的娘!沈土改诉了苦批评新痞子搞自由主义,说我代表三百万龙鳞人民欢迎你大驾光临。又和他开玩笑,我早就为你在金台订了房间呢,晓得你屋里金妹砣历害得很,就没有为你订小姐了。
新痞子说,我不像你,我没有那个爱好,你知道我能力小,我现在是喂一个猪婆子都没有糠吃呢。金妹砣就打了新痞子一巴掌。沈土改电话里听见巴掌响问怎么回事,新痞子说蚊子,好大一个蚊子!
七讲八讲讲了一阵,新痞子和金妹砣回到“好再来”又敬了老街坊们一杯酒,这才开着车过河直奔金台酒店。再上车沈土改又打电话来了,说明天上午他要到金台来,安置房要尽早动工,明天要把交房的合同签了。新痞子说不行,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爱睡懒觉,你下午再来吧。搪塞了沈土改后新痞子对金妹砣说,明天上午我会搞不赢,我没有时间理沈土改。我要去看一个叫贾胜利的人,不知道他和一个叫裴红红的鬼婆搞好了没有。他对金妹砣说,你不知道呵,我现在是多么地想念他们两个!忙不赢,都只怪我太忙不赢了!也不管金妹砣爱不爱听,新痞子唠唠叨叨就说起他和贾胜利和裴红红的交道了。说知青点的那场大雪,说修大桥时举的红旗,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他醒来时发现车已经停下了,一部很强扞的小吊车蛮不讲理地挡在他们的车前面,有很强烈的探照灯搞得他睁不开眼睛。在很强烈的探照灯下,他看见一群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麻石街道上努力撬麻石。一个大约是小头目的人过走说,对不起老板,真的对不起。拦住了你们真不好意思,只有几块了,快了快了。新痞子只好打着哈欠,撑起眼皮看他们撬麻石了。他们每撬起一块长条麻石后,就用钢丝绳缚住套在小吊车的吊钩上。那个小头目吹响哨子,吊臂就举起来了,那一块麻石在空中乱扭几下,仿佛很不愿意离开了它沉睡了数百年的老窝。
可是小吊车只轻轻的吼了一声,那块麻石就还是被搬上卡车了。
对河,一座新城灯火在灿烂。
听得见有打桩机还在野蛮地撞击大地。
一贯粗俗的新痞子,暴起个鬼牙齿,睡意沉沉中第一次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他鸡食米一样点着他的头说:再——再见了,我——我的麻石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