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栖霞寺
尽管在遥远的龙鳞市有一个祁麻子表示不赞成,但那个叫着深圳的城市却不管这许多,还是奇迹般的在南海的海边上耸立起来了。那里高楼林立,工厂遍地,随便一个村一条街道的财政收入就超过内地一个县。内地许多县长从深圳学习回来都很懊丧地说,我其实还不如那里的一个村长,一个街道办主任。深圳的村长和街道办主任都开着奔驰车,我还是和书记共用一辆桑塔那。而许多到深圳搞过旅游的居民回来则说,我要是在深圳,我就不上班了,深圳的低保也差不多是龙鳞的平均工资了。人们到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了发展才是硬道理,只要发展了,你就是一个副科级干部,你也一样可以住总统套间。你就是下了岗,你也还是有买小菜的钱。深圳经验和深圳速度这两个词组,在1988年成为中国人说得最多的两个词组。内地不能办特区,就办开发区,多少也利用一下中央的特殊政策。龙鳞市这一次又抢先了,他们在河南新城区划出一半地方来单独建制,挂上一块新牌子就是开发区了。龙鳞人下定了决心要像深圳一样,把外地来的客商都吸引过来,于是进龙鳞的各个主要路口都树起了巨大的广告牌:只要来龙鳞,一切好商量!龙鳞开发区的面积不是很大,但全市未来的高科技企业都规划在这里,几个拟建的重要商厦星级酒楼也全在这里,只等外地客商来投资了,所以地位就显得非常的重要。所调的干部,当然都是精兵良将了。考虑到开发区主要的工作是外出招商引资,所以市委还特别强调说,要配备正规大学毕业的区长,开发区的主要领导一般都要懂英语,最好个个都是俊男靓女。他们要代表龙鳞的形象,走出去就是龙鳞市的名片。 谭丽丽长得漂亮,有人说,她就是占了这个便宜。
也有人认为不是,谭丽丽有一个好伯伯。
而实际上的情况是,谭丽丽的伯伯这时候已经想淡出官场了。谭丽丽接到调令的同时,也接到了伯伯的电话。伯伯在电话里说,丽丽,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谈,你能不能马上到省城来一趟呵?
伯伯是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的,现在打电话来了,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谭丽丽就说:好呵,我还没去开发区上班呢,我正好没事。我把贾亦谭也带来吧,您还没有见过他呢。
伯伯说:亦谭读小学了吧?
谭丽丽说:三年级了。您一上电视,他就跳起喊爷爷,说这是我爷爷!
伯伯好感动,伯伯想了想说:你把贾胜利也带来吧,我也还没有见过他呢,他还好么?
谭丽丽支支唔唔,谭丽丽说:好呢,他有什么不好的?我尽量,他们厂里搞改制事情很多,我看他是不是有假。
谭丽丽当时正在家里为贾胜利伤脑筋呢。
谭丽丽的个人问题,这两年在龙鳞的官场上有好多说法。谭丽丽就要到新的岗位上去了,而且还是一个那么引人入目的岗位,这个问题不解决是不行了。谭眼镜这时候成了事后诸葛亮,谭眼镜说,看看,看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我当年是如何说的?现在的情况是你不幸福,他也不幸福。他要是找一个女工结了婚,现在两口子就是在街上摆一个漫酒摊子,不也是过得蛮好么?所以并没有什么嫌贫爱富,但确实有一个短板定义。你的前程还远大得很呢,才五年就是正处级了,再上一个台阶就是市一级的领导了。
谭眼镜的意思是疼就疼一把:反正你们分居也是几年了,把手续办了,各人去奔各人的前程。
道不同不与谋矣——谭眼镜最后用《曹刿论战》里面的一句话总结说。
谭眼镜一年前搬了新居,新居在怡和苑。怡和苑是龙鳞城里建的第一个住宅小区,怡和苑建起来后,龙鳞人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商品房一说,还有居住质量一说。在这之前,龙鳞城里的房子都是公家的,你参加了革命工作公家就得分一个地方给你开床睡觉,房子怎么就成了商品,要自已掏钱去买呢?虽然单位也补助一些钱,但还是要掏一大笔钱呵,龙鳞城里很多人都想不通。谭眼镜想得通,公家的房子那也能叫着房子么?水龙头装在厕所旁边,早晨上厕所要排长队,人活得根本就没有一点质量。现在买商品房单位补助,将来买商品房单位就没有补助了,等到大家都想提高生活质量的时候,房价还将飞涨!谭眼镜在很多事情上都先知先觉,在这个问题上又先知先觉了。许多年后,当龙鳞人都知道人活着确实是有个质量问题后,龙鳞城里的商品房就真的涨成天价了。谭眼镜再搬新居时,他当年只用一点点钱就买下的第一套商品房,他算出来白住许多年再出手还升值了三点五倍。
谭眼镜那一天在怡和苑总结道不同不与谋,意思是劝谭丽丽疼就疼一把吧,长疼不如短疼。傅老师左右为难,傅老师主要是为贾亦谭考虑,贾亦谭好无辜呵,他今后会有一个后来爸爸。傅老师带贾亦谭,等于是又生了一个小儿子。贾亦谭飞快地就读小学了,谭丽丽没有管过,过去贾胜利还管一管,现在是贾胜利也不管了。贾胜利开始还隔周把两周到来一趟,来看看贾亦谭,近来是半年也难得来一趟了。这家伙脑筋是有问题了,他越来越看不起自已了。看不起自已可以,问题是还疑神疑鬼。怡和苑的新居当然是铺了地板的,傅老师还在防盗门的后面放了几双拖鞋。贾胜利有一次忘记换拖鞋,满脚的泥巴就进来了。傅老师只不过叫他换一双拖鞋,他却很倔犟地说,我看一下就走,我以后会尽量少来。这样的人,你如何和他合作呢?傅老师本来还对贾胜利就一点同情的,慢慢地同情心也就越来越少了。人是要在一起才有感情的,女儿实际上和他已经不在一起了,那感情恐怕早就没有了。傅老师不反对谭眼镜的观点,她只是觉得不好向贾亦谭交代。
谭眼镜从另一个角度批评谭丽丽了,谭老师说,其实你还是封建思想在作怪。你要是个男的,我只怕你早就下决心了。你打开眼睛到处看一看,现在好多处长科长外面彩旗飘飘,屋里红旗不倒!傅老师剜了谭眼镜一眼,谭眼镜知道自已说错了,马上又纠正道,我是说现在好多男处长男科长离婚的很多,你要是个男的,我只怕你早就下决心了。长疼是疼,短疼也是疼,长疼不如短疼。谭眼镜啰索了一阵现话就讲了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刚好当时是龙鳞人酒后茶余的一个笑谈。这个笑谈是真实的:省里下来了一个女县长在琼池县挂职,女县长的个人经历和婚姻状况和谭丽丽都差不多,女县长硬要维持,坚决不离婚。女县长的老公就经常到琼池县去,一去就在县招待所开餐,吃了饭签单,签单时还要喊服务员拿一包烟来。他喊招待所所长喊奴才一样,所长烦躁了,所长说,我们县长吃了饭也客客气气拿钱,你老是签单还是不行呵,你难道比县长官还要大些么?女县长的老公厚颜无耻,他竟然掷地有声地说,可能是要大一点,我经常在她上面。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一问她,看她是不是经常在我下面?女县长的老公还背地里和他的哥儿们开玩笑,说我日我堂客,我等于是日了你们琼池县一县人。他的哥儿们把他的玩笑话喧出来了,就成了龙鳞人酒后茶余的笑谈。谭眼镜讲这个例子时没有讲细节,细节谭眼镜不好意思和女儿讲,再说这个笑谈流传很广,谭丽丽应当饭局上也听人讲过,细节就不必要讲了。
谭眼镜没有估计错,谭丽丽知道那个女县长的悲惨故事。
这个笑谈不但流传得很广,还经久不。谭丽丽几十年后退休了,那个挂职女县长的名字,还经常在饭局上被龙鳞人提及。
但谭丽丽当时还是犹豫不决。
不离,等于是守活寡。
离吧,又下不了决心。
这时候伯伯的电话打来了,伯伯说要见贾胜利,谭丽丽只好暂时不想这个问题了。
首先得解决这个问题:伯伯要见贾胜利。
谭丽丽还是很懂道理的,她没有打个电话就把贾胜利叫过来,而是选择了一个星期日坐了一个出租车,带了贾亦谭过河去请贾胜利。贾亦谭问,过河去做什么呵?谭丽丽哄他说,过河去机械厂,去看你贾爷爷。
因为是看贾爷爷,就买了两瓶酒,一袋子水果。
河这边和河那边,确实是新旧社会两重天。贾家还是住着那一栋老房子,只是更加破旧了,窗玻璃都没有了,蒙的是塑料薄膜。走廊上还是堆满了藕煤,还是放着潲水桶。上楼梯的每一级扶手都摇摇欲坠,一层楼才一个公共厕所,也不知住户们夜里上厕所,是怎样保证生命安全的。谭丽丽十年前来过这里,她走向那那一栋老房子的时候,看见一群工人在地坪里议论纷纷,中间有个老头在大呼小叫。那个老头好像是因为没有领到工资,他好像是在骂厂长的娘。一群工人在看他,像看猴把戏一样。谭丽丽不在意,现在要打破铁饭碗,这样的事情多去了。市政府大门口还经常有老工人一群一群静坐呢,工厂要改制,他们说引进民营股份是引进资本家,他们总是反映厂长和资本家勾结,他们要干革命,他们不愿意为资本家打工。谭丽丽小心冀冀地牵着贾亦谭上楼,生怕贾亦谭掉下去了。她走到她当年敲过一次的那扇门前面,举手推了一推,推开了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这时候就听见楼下地坪里有人喊了:贾铁头,贾铁头,你走桃花运了,有一个少少在找你呢!
少少是龙鳞土话,少妇的意思,但带着强烈的暧昧色彩。
谭丽丽心里骂:一群流氓!
刚才骂娘的那个老头仰起脸来,她这才认出那就是贾铁头。他怎么老得这么快呢?头发都白完了,难怪我一眼没有认出来。
谭丽丽站在走廊上微笑,等贾铁头上楼来开门。
谭丽丽那天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套裙,套裙里面衬粉红色纯羊毛内衣。套裙线条挺刮,内衣镶嵌着珠饰。这样的服饰那时候在龙鳞城里还非常打眼,她婷婷玉立站在破旧得很苍凉的小楼走廊上,就象鸡窝里飞来了一只金凤凰。贾铁头好像是认出她来了,但并没有跑上来,他依旧在那里大呼小叫,依旧在骂厂长的娘。谭丽丽感到很委屈:没教养就是没教养呵,难怪毛主席说,世界所有的人,无不都打上阶级的烙印。但她委屈了还不能生气,还是要抬起轿子去就知县。谭丽丽想了想款款走下楼梯,走下去站在贾铁头面前。她当然不会喊爸爸,她只牵着贾亦谭的手说,喊爷爷,亦谭喊爷爷!
贾亦谭不喊爷爷,他不适应这样的场合,贾亦谭怯生生地往妈妈身后躲。
贾铁头叹一口气,一双粗糙的大手就抚在贾亦谭的头上了。贾铁头说,孙孙呵,你不喊爷爷是对的。车间承包了,包头们都要年轻力壮有技术的人,都要有剩余价值可供他们榨取的人。你爷爷老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要你爷爷。我现在就是想给你买几颗糖,我也没有钱呢。幸好,你还有一个谭爷爷,你不在乎我的这一点糖。
贾亦谭突然说,爷爷,我给你钱,我存得有压岁钱!
贾铁头蹲下去,亲了亲贾亦谭的脸蛋。
那一天刮着小南风,小南风从资江河面上吹过来,隐隐地带着水腥气。贾铁头蹲下去的时候,他的白发在被小南风吹得颤悠悠的飘。
贾铁头一颗苍老的心,亲贾亦谭亲得柔一些了,这才站起来对谭丽丽说,来了?你来找贾胜利?真的对不起呵,我也不请你进屋了。我那个屋,比大树下面还不如呢。你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来这里的,我去把贾胜利叫来?你们要谈事,就找个地方去谈吧。
说完就颠儿颠儿地向车间走去了。
谭丽丽就站在那里等贾胜利。
谭丽丽等贾胜利的时候,人们议论纷纷。有人不知道谭丽丽和贾铁头的关系,有人知道谭丽丽和贾铁头的关系。知道的人向不知道的人悄悄地细说根由,谭丽丽就很不自在了。一个工人很严肃地走过来说,您就是谭区长吧?龙鳞日报上发布了市人大常委会对您的任命,我们都看到了。您还是市委委员呢,您也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官了。
谭丽丽说,言重了,言重了。
那个工人说,工人阶级还是不是领导阶级不重要,但每一个人都要活您说是不是?活着就要吃饭,您说是不是?
谭丽丽问,哪一个没有饭吃了?据我所知,在打破铁饭碗之前,我市配合改制正在完善了最低生活保障机制,原则是应保全保。你没有饭吃了吗?你可以去申请低保。
我暂时还有饭吃——那个工人指着贾铁头的背影说,这个人有可能会没有饭吃了,可他又坚决不申请低保。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我现在是以一个子民的身份和父母官说话。车间承包了,承包给先富起来的那些人了,我若是包头我也会不要他,我要年轻力壮的人。工人又不象农民,你不要我,我自已种地就行了。他一个人是造不出机器来的,他确实是几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我们这一边几个厂,都在打破铁饭碗,像他这种情况的有好多人。
谭丽丽说,听说机械厂效益很不好?已经连续亏损好几年了?
机械厂是亏损了,但从机械厂下海的几个副厂长都赚了——那个工人说,他们带着机械厂的销售渠道下海,他们偷工减料生产同样的产品,他们行贿销售,机械厂还不就被他们搞垮了?
谭丽丽说,我还没有上任,我不了解机械厂的情况。
又有一个工人走上来说,你们当官的怎么都是一口话呀,沈副区长也是这么讲,让我先了解了解,我了解了情况再说。去年他这么讲,今年他还是这么讲。
谭丽丽说,我是河那边开发区的,在这里没有发言权。
幸喜贾胜利过来了,不然的话,谭丽丽真的不知如何应对当时那个场面。贾胜利看见谭丽丽时,眼睛还是亮了一下,但只亮了一下,马上又暗淡了。谭丽丽心里很凄凉,还是主动迎了上去。谭丽丽故做随意地说,贾胜利,你爸爸把我们拦在门外了呢,好像贾亦谭不是他的孙子。
贾胜利牵起贾亦谭的手:亦谭,想爸爸了吗?贾亦谭点了点头,贾胜利就说,我们上回龙山,我们到栖霞寺去喝佛茶去,叫妈妈也去,好吗?
贾亦谭当然说好。
贾胜利就朝谭丽丽笑了一下,抬抬下巴用眼睛示意说,走吧。
谭丽丽没有说话,走出机械厂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龙山现在是中国南方的一个佛教圣地了,佛教协会在那里建起了很具规模的汉传佛学院。香烟缭绕,花香鸟语,一大片雕梁画栋的庙宇隐现在四季常青的樟树林里,气象十分恢宏。铸造了一口铜钟,钟重三千三百三十三斤,是照元代六祖坐坛时的原件图样铸造的复制品。原件抗战期间被日本鬼子敲碎造了军火,复制品是后来一群红卫兵出资铸造的。这一群红卫兵文革期间破四旧,他们砸烂了栖霞寺,还逼着不肯下山的那几个和尚吃红烧肉。改革开放后他们做的做生意,当的当领导,都混出了一个人样子。有一个叫裴平平的人做水果生意也发了点财,他就发起他当年的革命战友们,要铸这颗铜钟。他的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于是大家就都响应了。不过那一天贾胜利和谭丽丽带着贾亦谭去喝佛茶的时候,栖霞寺还没有成为是中国南方的佛教圣地。寺院的房地产还刚刚由政府发还给佛教协会,佛教协会还刚刚在规划佛学院,新栽下去的几百棵樟树也还只有碗口那么粗。庙宇还只恢复到文革前的水平,栖霞寺也还是简简单单的,但铜钟已经铸好了。铜钟吊在临江的钟楼里,钟楼的门楣上是四个大字:警心警慧。僧人们在钟亭旁边还建了一排亭子,亭子里摆了一些石桌,还摆了一些石凳。善男信女们来进香,僧人们就请他们在亭子里喝一回茶。茶叶是僧人们自已种植自已采摘自已制作出来的,茶树也长在寺院里,龙鳞人就把寺院的茶称为佛茶了。
亭子也就叫佛茶亭。
佛茶亭临江。
茶亭进门处摆有一个积善箱,谭丽丽进去时将几张毛票丢了进去,贾胜利进去也将几张毛票丢了进去。里面没有几个人,他们寻了一个僻静处,选一条石凳坐下了。小和尚来上茶,先双手合十唱道:阿弥陀佛!他们只好又站起来,也双手合十唱道:阿弥陀佛!再坐下去,两个人就说一些有关贾亦谭的事情了,咸不咸淡不淡的。有一只画眉飞进茶亭,转了一个圈又飞进树林里去了。贾亦谭去追那只画眉去了,没有贾亦谭在旁边了,他们就再怎么也找不到话题了。
谭丽丽说,今天天气很不错呢。
贾胜利就说,今天天气是不错。
谭丽丽说,气温可能有十七八度吧?
贾胜利就说,估计有十七八度。
天气确实很好,气温也真的是十七八度,而且还是春天。在这样的季节里,在这样的气候下,花草树木都欣欣向荣。从佛茶亭看出去,先是看见苗圃里有蝴蝶在翻飞,它们的翅膀上写着美丽,它们就那么美丽地成双成对翻飞着。再看远一点,就看见江面上百舸争流了。有人坐着小划子,在江中心钓鱼。他们收一次杆一无所有,再收一次杆还是一无所有,但他们还是乐呵呵的。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鱼,他们的笑声,不时就传到山上来了。亭子里又进来了一对少男少女,年轻得像是两个早恋的中学生。少男揽着少女的腰,少女吊着少男的脖子。少男比较高,少女吊在他的脖子上,两只脚经常离开了地面。那只画眉又飞进来了,和画眉一起飞进来的还有贾亦谭。那只画眉又飞出去了,贾亦谭又和那只画眉飞了出去。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曾经惊天动地相爱过的人就这样沉默着,这让他们自已都感到很不理解。那一对少男少女见这两个人相坐着并不说话,以为这两个人要生离死别呢,就不打扰他们了,就悄然走出去了。谭丽丽的眼睛有些湿润,她偷偷地看贾胜利,却发现贾胜利也在偷偷地看自已。谭丽丽按捺不住了,谭丽丽说,贾胜利,现在有专科医院了,你有病还是要去治病。
贾胜利说,区长,你还有其他事要讲么?
贾胜利不想说给谭丽丽听,他已经去过了,但不是去的医院,是去的一个不好说的地方。那个地方比较隐蔽,有一个妈咪带着两个乡下来的大奶子女孩在做生意。贾胜利每次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往大奶子女孩的乳罩里轻蔑地一插,马上就知道自已没有病了。他浪费了好几张五十元的钞票又不办事,那个妈咪还怀疑他是便衣警察呢。
贾胜利喊谭丽丽区长,谭丽丽就发火了,谭丽丽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法律上还是夫妻呢。我叫你去治病,我是想挽救我们的婚姻。区长?你在讽刺我呵?你自已没有考起大学,本来还可在进修学校混一个相当中专文凭的,你又不要了,距离是你自已拉开的!你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就调到机械厂去了,机械厂就比进修学校好?
贾胜利不想和谭丽丽吵,贾胜利请求谭丽丽说,行了行了,不要说了。
丽丽也叹一口气:不说了就不说了,事已至此,我们还是现实一点。
贾胜利说,现实一点就现实一点。
贾胜利点燃一支烟,阴沉着眼睛吸烟。
贾胜利其实想骂人,最好是跳起脚来骂人,但他不知道应当去骂哪个。理论上没有一个人欠他的,但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欠他的。我这辈子是什么好事都碰上了,应当长身体时饿肚子,应当读书的时候,学校里只教一本《工业基础知识》,一本《农业基础知识》,还有一本《毛主席语录》。要就业的时候,一朵大红花戴了,送到农村去,去抢贫下中农那一点点本来就吃不饱的口粮。睛空里突然一声雷响,讲知识了,讲文凭了,讲技术了,讲资金了,全都没有我的份。果真要骂的话,是骂都骂不过来的。贾铁头该骂,小时候他还教导我要讲政治呢,谭家出身不好,不准和谭家人来往。学校里的老师该骂,告诉我知识越多越反动,告诉我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有五条标准。现在呢?一条标准也没有了,有钱的就是大爷了,标准由他们来制定。知青办的那些人也该骂。你们现在个个都是老干部,你们下放我是对的,将我收上来也是对的。所有认得的人都该骂。进修学校分房子,不是分给我贾胜利的,是分给谭丽丽的。人们一说我,就说谭丽丽的老公怎样怎样,我贾胜利是连名字都没有了。谭丽丽也该骂,她有事可以和她爸爸商量,却不屑和我商量,我在她面前后来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了,鸡巴都硬不起来了。
最该骂的还是沈土改。
这个乡巴佬,一条四眼狗!
沈土改要打破铁饭碗,车间承包还只是他的第一步。他要改制,他要把机械厂和汤和水一家伙卖掉,卖给那些先富起来的资本家。他不断地领着人看机械厂,裴平平就跟着他来看过机械厂。裴平平收购云南的板粟椰子不过瘾了,现在收购国有资产的残值。国有资产的残值,好拗口的名词呵,肯定是沈土改和他一起坐在茶馆里公款喝茶,喝了无数杯茶以后才绞尽脑汁脑汁想出来的。沈土改在裴平平面前真的像一条狗,裴平平下车的时候,沈土改跑过去给他开车门,手还抵在车门的上方,生怕裴平平下车时会碰了脑壳。沈土改在望春楼宴请裴平平谈收购机械厂的事,裴平平点名要贾胜利去陪,说正好老同学叙一下旧,贾胜利没有去。我会去么?我不会去,我去了我会被工人们骂死的。
那一天他们在山上主要是坐,坐着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坐得贾亦谭喊肚子饿了,还没有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谭丽丽只好很现实地说,伯伯打电话来了,要我们到省城去。我不想让伯伯为我伤心,你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我。
贾胜利说,你是想我一起去吧?
谭丽丽说,是。
贾胜利想了想说:这个忙我还是应当帮的。我听说你伯伯是一个好官,我也不想让你伯伯伤心。
谭丽丽说:我打算给他带一箱子皮蛋去,我麻烦你准备一下。
贾胜利说,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你伯伯的文章,说他怀念龙鳞臭猫乳。还带一罐子臭猫乳吧,从法律的角度看,我目前还是你伯伯的侄女婿呢。
皮蛋和臭猫乳,都是龙鳞的土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