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时运》

　　她也学会了走官场龙套。

　　她进步很快，她很快就明白了官场上干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怎么干才是最重要的。

　　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

　　某一个下午，谭丽丽得到讯息，沈土改回到板凳形了。沈土改比较恋窠，时不时就回家做一回孝子，搞得谭丽丽时不时就要去汇报一回工作。谭丽丽当时已经很累了，她白天骑一部自行车在下面跑了好几个村，回乡政府的路上还处理了一起突发事件。一名农妇和她老公吵架喝了农药，冤不冤让她碰上了。不碰上，不是她乡长的事，死一个成单死两个成双，碰上了，就是她乡长的事了，要安定团结要移风易俗。谭丽丽处理了这件事回来，乡政府的食堂只有饭没有菜了。大师傅要为她重新吵菜，谭丽丽说，你烧一盆热水送过来。谭丽丽累得不行了，不打算吃晚饭了。打算洗了脚就早点休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贾胜利不听招呼，自作主张就调到机械厂去了，她感觉到她的生活正在产生危机。贾胜利还是不行，已经不是疲软不疲软的问题了。生理上的疲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疲软是不可以医治的。但广播员说沈土改回来了，她就又没办法早点休息了。沈土改大小也是区里的一个领导了，区里的领导来乡里了，乡长只要还没有死，只要还有一口气，也是要去汇报工作的。

　　官场上就是这样一个规矩。

　　你要想不汇报工作，你就必须进步到他前面去。

　　但现在暂时还没有进步到他前面去。

　　谭丽丽其实是不服沈土改的：就不说毕业学校的上下高低了吧，都是省委组织部同一批培养对象，凭什么我才是乡长，你就是副区长了呢？但不服又不行。人家是从上面下来，你却要从下面上去。他岳老子把他先安排在上水头了，船走下水，当然就比走上水要快一些。不过谭丽丽也不着急，她伯伯的秘书她的催叔叔已经向她透风了，她也马上会得到提拔，而且有可能破格。省委组织部最近对全省的干部队伍状况又做了一次分析，发现正处级干部中女性所占的比例还是太少了，谭丽丽是女性，所以谭丽丽有可能破格。催叔叔嘱咐她说，你一定要稳住，在这个关键要稳住。谭丽丽当时还没有破格，谭丽丽当时的情形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只能骑了自行车到板凳形去走一趟了。

　　乡间的道路坑坑洼洼，路中间不时有一堆又一堆恶臭的牛屎。有时候自行车辗在牛屎上，牛屎就子弹一样射过来，射到裤脚上了。有小顽童在田间牧牛。小顽童们不知道骑车躲避牛屎的是他们的乡长，小顽童们又唱童谣了。他们拍脚拍手地唱道：自行车，响丁当，车上坐的是我婆娘！自行车，响丁当，我和我婆娘睡一床！

　　谭丽丽好几次都想跳下车来，每人撑他们几个嘴巴。

　　这就是乡村。

　　物质不文明，精神也就文明不了。

　　谭丽丽在板凳形的村道上碰上了沈土改的爸爸，沈土改的爸爸正在村道上昂起脑壳走摆步。沈土改读大学的时候他爸爸还不走摆步，沈土改在市里上班后，他就开始走摆步了。沈土改当上副区长后，他走摆步时脑壳就昂得更高一些了。谭丽丽心里想：这都是李书记惯出来的。他平时双手背着在村道上走摆步的时候，李书记下乡碰见了也会赶紧迎上去，客客气气地装他一根烟，还会掏出打火机来，毕恭毕敬地帮他点上。谭丽丽不抽烟，谭丽丽没有装他的烟，但谭丽丽还是跳下自行车了，恭恭敬敬地走拢去叫了一声沈伯。

　　老家伙不喜欢洗澡，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谭丽丽轻轻地说，沈伯！

　　老家伙并不回答，只是摇着头自说自话。老家伙说，我那个媳妇呀，嘿嘿，嘿嘿，太讲孝道了。谭丽丽知道，其实老家伙只见过一回霍玲玲。霍玲玲只到老家伙家里来过一次，来了一次回去就全身消毒，还要沈土改也消毒，以后就再也不肯来了。霍玲玲以后听沈土改说起他爸爸都要掩鼻子，但老家伙不管和谁说话，不管是扯什么话题，却必定还是要扯到霍玲玲身上去。老家伙总是对所有的人说，我那个媳妇呀，对我是太好了。谭丽丽知道，老家伙无论何时何地，只想和天下所有的人都扯一扯霍玲玲。谭丽丽那一天推着自行车，就充分满足了他的要求，和他扯起了霍玲玲。据老家伙说，霍玲玲老要他住到城里去，他不想去，霍玲玲还生过一回气呢。我为什么要住到她家里去呵？乡长你说说看？老家伙装着个很委屈的样子说，我住惯了乡里呵。你们街上防盗门一关，就和坐监狱一样，我想打个小牌都会找不到人。老家伙暂时还不敢扯到亲家公身上去，因为霍市长当的官毕竟太大了，大得让他想起来都胆战心惊。

　　谭丽丽恭维他说，您老人家好福气呢。

　　老家伙自已肯定自已，老家伙说，好福气，好福气。

　　谭丽丽走到沈土改家里，发现李书记早就来了，早就在汇报工作了，沈土改坐在阶沿上的一把竹椅子上听李书记汇报工作。沈土改在李书记面前还有一些拿架子，对谭丽丽却表现得很随便，很随和。看见谭丽丽来了，沈土改马上起身，马上跑下阶沿来了。他接过谭丽丽的自行车支好，再取下自已的眼镜擦着说，谭乡长你就不要来了嘛，我们其实是同学呢。我们是没有职务高低的，我们是同学，我们都是省里派下来锻炼学习的。沈土改这么说的时候，谭丽丽看见沈李书记的脸色有一些难看，有一点象（介）今天的气象预报：睛转阴。可李书记还是接着说，乡长你工作太投入了，你肯定又没有吃晚饭！我入伍最开始当的是炊事兵，你就汇报吧，我来重操旧艺。威高武大的李书记扎脚勒手，喊沈伯拿来了米，拿来了菜，就真的像小媳妇一样进入厨房点火做饭了。李书记也是个聪明人，他早就知道了这第三梯队的人都是有爆发力的，和自已这样的土八路不能等同视之。很多地方的乡政府党政主官都搞不好团结，黄金乡两个党政主官却团结得非常好。这主要是李书记能够摆正自已的位置，他知道谭丽丽前程远大，很快就会是他的领导。

　　李书记说，区长，乡长，你们谈工作，你们谈工作。

　　李书记扎脚勒手重操旧艺的时候，谭丽丽和沈土改就谈工作了。沈土改说他这次回来是来解剖麻雀的，他父亲就插话说，麻雀肉其实是很好吃的。老家伙说大跃进时代除四害，他就吃了好多麻雀肉。那时候敲锣打鼓捉麻雀，全村人统一行动。沈土改换个题目说起农村综合配套改革，五保户要怎样怎样重新分摊供养，水利工程要怎样怎样分摊维修，他父亲又插话了。老家伙说村里的沟塘渠坝淤积得不行了，上个月我们村里的人和邻村的人抢小河里的水插晚稻，打烂了一个脑壳，打断了一只脚。沈土改好讨厌他父亲插嘴，但又不能讲明的，于是就建议道，我们到屋后小竹林里去走一走。谭丽丽就跟他走一走了，小竹林还是当年他和裴红红一起走过的小竹林，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当年他想牵裴红红的手，裴红红不肯，现在他想牵任哪个的手，任哪个都会把手递给他的。谭丽丽也在心里感叹，裴红红目光短浅，她后来跳河真是自讨的！一走进小竹林，两个人就都不想谈工作了，过去的日子涌上心头。谭丽丽玩恶作剧地说，沈区长你好有福气呵，有人为了你跳河！

　　谭丽丽一提起裴红红，沈土改上就有些紧张了，沈土改有点急切地问，你们还有来往吗？

　　谭丽丽故意说，谁呵？你问谁和我还有没有来往呵？

　　沈土改说，你知道。

　　谭丽丽说，我就是不知道。

　　沈土改只好自已说了。沈土改嘿嘿笑着说，我是追求过裴红红，瞒你也瞒不住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当年还想追求你呢，我怕贾胜利那个土匪会打人！我和裴红红当年是在这个小竹林里散过步，但只是散过步。追求不上呵，你们街上人，又怎么看得起我们乡下佬呢？不过我现在还是认为，红红还真的是很不错呢。我看见过她一次，看见她开了一辆车，我以为她阔得买车了呢，后来有人告诉我，她现在还在初级阶段，车是开的是她哥哥的。一提起裴红红，沈土改就变得唠唠叨叨的了，一个好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的样子。

　　谭丽丽见状，就突然打断他说，听说上面要发一个文件了。

　　沈土改以为是真的，什么文件？

　　谭丽丽说，你不要着急，这个文件就会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文件将规定，副处以上领导干部都可以娶两个老婆，为的是提高人口质量。

　　沈土改说，那要等到你当了国家主席。

　　谭丽丽说，我当了国家主席就解决你这个问题，我看你吃着碗里的，好像还惦着锅里的。

　　沈土改说，我不惦着锅里的，我惦着贾胜利碗里的。

　　沈土改说的这句话是一句玩笑话，但那一天晚上还是触动了谭丽丽的千千心结。贾胜利，你男人的自尊心就那么重要么？一定要从进修学校搬出去，宁愿到机械厂去当个工人。而且——谭丽丽和贾胜利的婚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他们的夫妻生活，早就没有实质上的内容了。开始一段，谭丽丽还要贾胜利去看病，贾胜利看了，看不好，谭丽丽就知道他不是生理上的病，而是思想上的病了。谭丽丽平常不想这些，而不想这些的办法，就是把精力都集中到工作上去。沈土改说了这句玩笑话后，谭丽丽就又将话题引到工作上去了。她开始帮沈土改革解剖麻雀，说农村封建迷信又抬头了，说社会主义的阵地还是要去占领。谭丽丽以黄金乡为例，举例说明当前计划生育的形势有多么严竣，山林承包后一部分农民搞短期行为，又是怎样把树都砍光了。沈土改听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偷偷看她，心里却在想她和贾胜利的事情。她和贾胜利的事情，沈土改当然也知道一些，只是不好劝谭丽丽。贾胜利那样的人没本事不说，还一点都不灵活，现在是又臭又硬了。沈土改在机械厂搞改制，有几个工人老是和他顶着干，其中就有贾胜利。这样的丈夫还要了做个什么用呢？当年没有及时处理，还那么浪漫地挺着大肚子读大学，就已经是一个错误了。沈土改喜欢用眼角的余光看人，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谭丽丽，发现谭丽丽的眼角上，已经隐隐地有些鱼尾皱纹了，就很忠诚地为谭丽丽感到难过。

　　谭丽丽心灵深处很痛苦，但她还是咬着牙在黄金乡坚持了五年。

　　这五年她取得了非凡的成绩。

　　黄金乡那个广播员也取得了非凡的成绩。

　　她们都认为这是天道酬勤。

　　黄金乡的那个广播员在搞好她广播员日常工作的同时，这五年竟然在中央大报上了六条稿子，而且还有一个是头版头条，而且这个头版头条还是一个长篇通讯！长篇通讯从一版转到三版，把龙鳞市探索改革发展路子的经验介绍出去了，很为龙鳞市赢了面子。那时候新闻媒体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在中央大报上六条稿子而且还有一个是头版头条是个什么概念？龙鳞市下辖两区三县，每个区县都有宣传部，宣传部下面都有一个通讯组，宣传部给通迅组下定的任务，也只是一年在中央大报上一条稿子，争取两条。至于长篇通讯上头版头条，那是想都不敢想像的。市委宣传部要求通迅组的同志们都向这个业余通讯员学习，通迅组的同志们都在背后叽叽咕咕，说我们没有那样硬的靠山。下面就是再穷，在宣传方面还是舍得花钱的，这就弄得广播员那两年得的奖金，超过了她的工资。这还不说，龙鳞日报其时办成对开报纸，而且是一天一张了，需要优秀的记者。报社老总慧眼识英才，不讲文凭只讲人才，于是把她一拎，就从山高水远的黄金乡拎上来，破格安排到记者部做了一个副主任。

　　谭丽丽在中央大报的那个男同学，那个被她称为假老公的男同学，特别会处理稿子。广播员六条稿子本来都是歌颂谭副乡长或者谭乡长的，经他一处理，除了第一篇说乡官上任的是纯消息外，其他就都是宣传黄金乡的工作，宣传江北区的工作，宣传龙鳞市的工作了。比如说最后一篇长篇通讯，广播员做的标题是《一名大学生搞富了一个村》，写已经是乡长了的谭丽丽怎样集资修公路，公路通了后又如何调整产业结构，把全村的黄金板栗都搞出深加工。最了不得是，她原来在这个村做知识青年时，曾经被“一位深受左倾路线思想毒害的老农民”无端伤害过，但大学生乡长不计前嫌，村里建起敬老院后，第一个进敬老院安享晚年的就是这个老农民。老农民的第七个儿子小七毛，还当上了板栗加工厂的供销员，后来又在乡长的亲切培养下，成为了板栗加工厂的业务厂长。乡长冲破重重旧观念，乡长一心一意奔发展，差不多就是小说《新星》里面的那个李向阳了。

　　谭丽丽的假老公觉得这样写不行，这样写是帮谭丽丽的倒忙，这样写会搞得她得罪所有的人。他知道谭丽丽已经功德圆满了，正是关键时刻，他就一飞机从北京飞下来，亲自指导广播员来改这条稿子。到底是老手呵，考虑周全，他首先就划掉了有关那位老农民的那一段。他告诉广播员说，中央提倡一切向前看，不要纠缠历史老账。你今后写稿子要注意，要注意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历史老账能够不提及的坚决不提及。假老公指导改出来的稿子就不同了，站得高看得远。不但标题成了《思想一解放，奇迹就出来——龙鳞市板凳桥试点村调查》，内容也是黄金乡的李书记思想解放，江北区的张书记思想更解放，龙鳞市的王书记思想最解放，三级都摸着石头过河大胆创新，在新旧交替全国都没有现成模式的情况下，搞出了这么一个样板村。而谭丽丽呢，只不过是市委、区委和乡政府集体智慧的落实者，而且在实施过程中大动作小动作都不断得到王书记、张书记、李书记最具体的指导。这样一改，王书记、张书记、李书记就认账了，上下左右就都满意，都认为谭丽丽确实了不起。市里王书记到省里去开会，会间休息省里谭副书记很偶然地问起谭丽丽怎么样，王书记实事求是地说：人才难得呀，很有培养前途！本来一年前就要提拔副处的，黄金乡那个样板村离不开她，就只给她挂了个市委委员。我个人认为，省委组织部在使用她的时候要打破一点常规，要破一点格才好，我们不能让能干事会干事的人吃亏。

　　谭副书记当时没有说什么。

　　但几天后省委组织部就来考察谭丽丽了，考察过后市委就发文了，任命谭丽丽为龙鳞开发区的区长了。

　　谭丽丽志得意满，这回是跑到沈土改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