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马褂子和紧身子
贾胜利仰在他的软席卧铺上胜利前进的时候,谭丽丽正蹲在黄金公社板凳形生产队队屋的阶沿上,在给倒霉透顶的马拐子搽红药水。 深秋了,午后的阳光依然很强烈。
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兀立在一大片金色的稻田中间,一共是三间。杉木搭的架子,牛屎糊出来的墙壁,稻草盖的屋顶。墙壁上用石灰水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字,每一个字都有一张扮桶大,很有气势。谭丽丽和那个叫裴红红的姑娘合住东边一间,中间一间关了一头水牛一头黄牛,西边那一间就放了队上的风车、扮桶、浪耙、晒垫等等一应农具了。谭丽丽给马拐子搽红药水的时候,中间那间屋里水牛和黄牛都在哞哞地叫着。有牛屎的气味从里面漂出来,游走在空气中经久不散。阳光很强烈,谭丽丽本想让马拐子也进屋去坐一会的,但裴红红在屋里睡午觉。裴红红睡觉有一个坏习惯,冬天也要脱个只剩下三角裤和乳罩,而且还喜欢睡个叉脚叉手。她的三角裤又是白色的,根本就关不住里面的风景。谭丽丽讲过她几次了,她就是不听。她那个样子不宜参观,谭丽丽只好将装满了冷茶的包壳搬出来,请马拐子就在阶沿上喝一点水算了。马拐子也没有提出进屋休息的要求,他一口气喝了半包壳水,就很听话地伸出他的两个手爪子来了。他手腕上的老皮都被麻绳勒掉了,红药水一涂上去,他就疼得哇哇乱叫。
叫什么叫呵?自讨的!谭丽丽皱着她的柳叶眉,对马拐子历声说道,你要再叫,我就不给你搽了,让你烂出狗骨头来!
谭丽丽一骂,马拐子就只好忍住疼,只吸出一点点冷气了。他的牙齿咬得崩崩作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扫向地坪,还有心思去看稻田里的风景。他看到稻田的水被阳光晒热了,正在拼命地蒸发。有一只青蛙从稻田里跳上来,刚跳到队屋的地坪里,立刻被一只小黑猫按住了。一只大黄狗跑过来,赶走了那只小黑猫,理直气壮的就享用了那一只青蛙。
马拐子笑道,呵呵,青蛙!
谭丽丽说,还呵呵呢,蠢猪!
马拐子还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呢,谭丽丽认为他是一条蠢猪,一条只是没有尾巴的蠢猪。
比方说,他的这一餐打就不怪别个,是他自已讨起来的。
马拐子那一年也还只有四十几岁吧?但一脸的苍老皱纹,背脊也已经倾向于驼了。他其实原来不是一条蠢猪,是因为读了太多的书,就应验了一条革命的真理:知识越多越反动,于是就蠢了。谭丽丽小时候曾经听爸爸妈妈说起过他,知道他曾经在龙鳞县一中做过第一任校长。他是龙鳞城里的几大才子之一,在北京读的一所名牌大学,据说和许多现任中央领导的子女都是同学。就是那些同学害了他呀——谭丽丽记得她妈妈曾经这样说过,他就是仗着有那么多好同学才骄傲自满,才不知道上下,课堂上也经常是一顿乱讲。1957年看到那么多人划成了右派,他还不知道收俭。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县一中也在校园里砌起了土高炉,砍了校园里的大枫树做燃料,将破铁锅烂铜锁丢到土高炉里去烧,有一阵子烧得红了半边天。大家都不说不行,都说只有这样搞才能超英赶美,我国的钢产量才能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他却摇头,还十分阴险地讲反动话。那一年年底再找漏网的右派,他就顺理成章补划了一个,被遣送到农村改造思想去了。妈妈说马拐子的时候,总还要教导谭丽丽不要乱讲话,讲话要以报纸上的提法为准则。谭丽丽不知道马拐子是怎样反动的,下放到板凳形才知道,马拐子就在河那边一个叫鲜鱼塘的生产队改造。这一向乡下有谣传,说是中央有大领导在一个小范畴内说了,五七年划右派存在一个扩大化的问题,真正划错了的右派,我们还是要考虑给他们平反的。右派分子会平反么?谭丽丽听了这个谣言都觉得很好笑。虽然四人帮已经被新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那个搞样板戏的红色旗手也被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抓起来了,但报纸上还是天天在讲,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都要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都要始终不渝地遵循。右派分子的帽子是哪个定身量做的?全中国人民都知道,所以中央没有下文件之前,谭丽丽坚决不会信这个谣言。事实上公社也在追谣,抓了很多人,只要是传过谣的人,都被民兵小分队喊到公社去,一个一个办学习班。马拐子没有传谣,却做了比传谣更加反动的事情。他不好好改造了,却跑到县一中去问他曾经的同事,问这是不是真的,还说他和人家不同,他是补划的,真的平反的话,他这个补划的应当优先。也不知道是哪个曾经的同事觉悟很高,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组织上汇报了。组织上一个电话打到黄金公社,于是他就送肉上案板,成了全公社右派分子想翻天的反面典型。民兵小分队公事公办,绳捆索绑送将他到县公安局。奇怪的是县公安局却不收他,说上面有指示,这个谣言暂不追。公社不理解,大骂县公安局变修了,变质了,只好自已找台阶下。他们给了马拐子一个铜锣,叫马拐子自已提着敲,游乡算了。马拐子这一向自已敲锣自已喊:当!为人不学我的样,我想翻天。当!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公社怕马拐子偷懒,就还给了马拐子一张公文纸,喊到哪个生产队要哪个生产队的队长签个字,这张公文纸最后是要送到公社去,让武装部长过了目才算数。武装部长遥控指挥,在纸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最高指示,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兹介绍右派分子马自立前来游乡,名(各)生产队请提高革命警惕。武装部长写字很潦草,各生产队的各字没有写到位,那一捺没有捺出来,写成了一个姓名的名字。马拐子前几天还在河那边生产队喊,工效比较高,一天喊得几个生产队,这几天就喊到河这边生产队来了。铜锣当当当敲到板凳形生产队时,谭丽丽撞见了。谭丽丽看见马拐子手腕上有麻绳捆出来的伤口,太阳一晒快要化脓了,心里就不忍,就找出来一瓶红药水来,给他消炎。
马拐子哇哇乱叫,谭丽丽说,你这个马拐子!你这样乱叫,人家还以为我是屠户,以为我是在杀猪呢。
马拐子说,哎哟——杀猪?哎哟——你这个丽妹砣,你不懂礼貌。子不教父之过,是你爸爸谭眼镜没有把你教育好呵,我要去批评谭眼镜!我是猪么?你应当叫我马老师才对呢。
谭丽丽故意气他,你是老师吗?你教过我的课么?你是老师你还敲什么铜锣呵?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呢?
马拐子摇着头说,丽妹砣你不要这么历害。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担架还是我和你爸爸一人抬一头,抬到医院里去了呢。我不是吹牛皮,我抬到医院里大气不出,你爸爸谭眼镜就没有卵用,我让他抬脚那头,他还抬得出气不赢。你的数学老师姓张吧?叫张艳玉,张艳玉都是我的学生呢——哎哟哎哟,丽妹砣你真的是在杀猪呵?你手脚轻一点好不好?
谭丽丽当然知道这个事实,担架的故事张艳玉就曾经和她多次讲起过,也是笑她爸爸谭眼镜没有卵用。谭丽丽和张艳玉不像师生像是朋友,而且好到了没大没小的的地步。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张艳玉叫她丽妹砣,谭丽丽也直呼张艳玉,有时候两个人还吵架。正是念及和张艳玉的那份情感,谭丽丽今天才会给马拐子上红药水。否则的话,全生产队都没有人管这个闲事,她也不会管这个闲事的。张艳玉至今末婚,一中的人都说她年轻时和马拐子有过一腿,有一段惊天动地的师生恋,现在都还在等着马拐子。谭丽丽也不知道这事有好大的真实性,谭丽丽就问马拐子。谭丽丽说,马拐子呵,都说是你害了我们张老师呢,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你给我把你做的坏事坦白交代了,我就喊你马老师。
马拐子笑,嘿嘿,嘿嘿。
谭丽丽问,嘿嘿嘿嘿是什么意思?
马拐子说,你瞎讲。
谭丽丽说,无风不起浪。
马拐子四下望一望,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最后好像下定了决心才说,最多明年春上,你就会晓得了。公安局为什么不收我?这里面有学问!
屁学问!谭丽丽说,你这个样子,我们张老师会要你么?
嘿嘿,嘿嘿,马拐子又笑,笑过了才说,你还太年轻,你不懂,我不和你说。我主要是太性急了,我还要修练,我的耐力还不行。
谭丽丽说,什么耐力不耐力的?我警告你要老实些呢,不要再去讨打了。
马拐子突然来火了,马拐子历声说,丽妹砣你今年好大呵?你妈妈生你担架都还是我抬的呢!你就教导我了呵?你没有这个资格!
谭丽丽笑着说,我是革命的知识青年呢,阶级斗争永不忘,你呢?
马拐子张着嘴,无话可说了。
谭丽丽是在队屋的阶沿上和马拐子说这些话的。谭丽丽蹲着,马拐子坐在一块土砖上,土砖上就垫了他那面铜锣。红药水总算涂完了,太阳也开始偏西了,有成群的麻雀鼓燥着,在他们头顶上集体飞过。麻雀都知道要上班出去览食了,应该是出下午出工的时候了,但队长还不见来。马拐子要等队长来签字,暂时还不能走,谭丽丽只好继续陪了他,在阶沿上和他继续斗嘴巴。马拐子说你们只是号称知识青年其实没有什么屁知识,现在的教学质量差,差得没办法说了。谭丽丽就吓唬马拐子说,你要不要我把你的话汇报到公社去?马拐子说他口粮有一些紧张,谭丽丽就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了,粮食的问题一定要十分抓紧。你自已不抓紧,你怪哪个?七说八说一阵后,马拐子总是占不到上风,就突然转个方向问谭丽丽说,丽妹砣你实在还很小呵,一猫猫年纪,怎么就谈恋爱了呢?你不听毛主席的话,你要全心全意干革命呵。
谭丽丽狡辩,说没有呵,我是在全心全意干革命呢,我去年出了二百九十一个工,评了优秀社员,我谈了什么恋爱呵?
马拐子狡诘地说,你瞒不住我的,我清楚。
谭丽丽想了一想,知道瞒不住,就不瞒了,她盖起红药水的盖子以攻为守了。她警告马拐子说,我知道是哪个告诉你的。你们是火烧冬茅心不死呵,你们现在都还在搞地下活动呢。
谭丽丽这么一说马拐子就有些紧张了,马拐子四下望望说,不要瞎猜,我和张艳玉没有联系。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此地无银三百两!马拐子一紧张,谭丽丽就知道他和艳玉肯定是现在都还有地下活动了。贾胜利的事,谭丽丽只告诉过张艳玉,她和张艳玉是无话不谈,不是张艳玉讲的还能是哪个讲的?谭丽丽回家休假大部分时间不睡在家里,却去敲开张艳玉的门,去和张艳玉挤一张床。张艳玉是世界上最爱干净的人,床上铺的是白床单,盖的也是白被单。那么干净的白床单和白被单,实在无法和眼前的马拐子联系起来。谭丽丽再看一眼看马拐子,马拐子的头发是一头乱草,他身上穿的的卡其布中山装,好像就从来就没下过水,恶心得如同是刚刚从狗肚子里呕出来的。人呢,也太瘦了一点,风都可以吹倒的样子,而且还驼着背!谭丽丽突然就为她的张老师感到难过了,心想一朵好花,怎么就硬要插在这么一堆牛屎上呢?心里这样一想,她就再也没有兴趣和马拐子一来一去斗嘴巴了。
幸好队长过来了。
这么热的天,队长却趿了一双烂棉鞋。队长一路走一路喊:人呢?妈妈的尸人都死绝了呵?出工了出工了,男劳力还是挑塘泥,女劳力还是挖红薯!队长看见马拐子就不喊了,踱到队屋的阶沿上站下,装了一根烟给马拐子,还掏出汽油打火机来帮他点燃火。队长居高临下地批评马拐子说,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自找的吧?命中只有五斗米,找遍天下也不满升!队长看了看马拐子的伤又说,没有伤筋动骨吧?有内伤你就讲,我会一点跌打损伤,我不收你的钱。队长有一点喜欢吹牛皮,他对马拐子吹嘘说,我一看就知道,捆你的家伙有蛮恶,麻绳是先浸过水的。
马拐子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你是神仙?
队长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说,我也曾抽到民兵小分队搞过三年呢,那三年我也是经常捆人的。我要不是套套烂了稀里糊涂多生了一个崽,我可能就留在公社当上干部了。
队长这样一说,马拐子就装出一个很佩服他的样子。马拐子说,难怪你一看就知道!又骂捆他的那些人道,我说背个马褂子算了吧,有一个家伙不肯,他说我反动得透了顶,一定要给我穿紧身子。幸亏半个小时后武装部长过来了,说算了算了,背个马褂子算了。
队长也感叹,说狗腿子是拿了你图表现,证明他很革命。我那时节捆人,就经常只是做个样子,只给背时鬼背个马褂子就算了。队长弹弹烟灰发表他的观点,队长说,都是几个熟人呢,哪个又会跑呵?再说,就是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台湾海峡是游不过去的,运动员都不行。都是上面的政策太大了呵,既然要搞运动,不捆个把背时鬼,也确实不像个样子。
马拐子很理解,马拐子点着头说,那是的那是的。
接下来,在那个特殊年代的那么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一个经常捆人的人和一个经常被捆的人,就坐在一个队屋的阶沿上都抽着烟,很友好地说起了捆人的种种方法以及各自的感受。好像这捆人和被人捆,都是人间生活不可或缺的日常内容,一点都不希奇古怪的。他们说的时候还演示呢,谭丽丽站在那里,于是就既有了听的,还有了看的。于是她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真的还学到了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她知道了绳子只缚在胳膊上,叫背马褂子,绳子真正绑住手腕,叫穿紧身子。背马褂子比较舒服,穿紧身子就很难受了。她还知道了,同样是紧身子,也还是有不同的穿法的。穿紧身子的麻绳可以先浸水,浸了水的麻绳一干就会缩紧,这样,麻绳就很容易扣进人的肉里面去了。最狠毒的紧身子穿法是这样的:先用浸了水的麻绳在人的后胫窝做个活结,再把人的手腕提起从活结里穿过去。手腕动一次,那个活结就会提高一点点,越动越提高,你不老实么?你动吧,你越动越疼,疼得最后哭爹喊娘还是自找的!只是要注意,活结两个小时后一定要解开,否则那个人就会终身残疾。搞得人终身残疾了,那也是要负责任的。谭丽丽学这些知识时学得心如刀割,她想,我如果把学到的这些知识再学给张艳玉听,张艳玉会哭吗?
她可能会哭。
谭丽丽观察马拐子,马拐子这家伙,却好像在说人家的故事呢,一点也不痛苦。马拐子起二郎腿很优雅地抽着烟,还有兴趣调侃队长呢。马拐子笑队长趿的烂棉鞋是检来的,检又不会检,检了一双女式棉鞋。队长承认棉鞋确实是进城桃大粪在城里垃圾箱里检来的,却狡辩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马拐子说队长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多生了一个崽,其实也是该捆一索子的。队长就又吹牛皮了,他雄纠纠地说,我怕个屁?我在民兵小分队搞过三年呢,硬要捆他们也会照顾我的,最多背个马褂子而已,莫说我还不是故意的!队长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确实不是故意的,原因是大队发的套套质量太差了,太容易破裂。马拐子却笑队长,说队长爱老婆时力气用得太大了,大得套套都顿烂了。两个男人开始讲痞话,讲晕话,涉及的全是女人裤带子以下的内容了,全不顾及谭丽丽还是一个红花妹子。谭丽丽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就进屋去了。
进屋去喊醒裴红红出工。
裴红红叉手叉脚睡在那里展示出无限风景,嘴里好像还在喃喃自语。谭丽丽将裴红红一把拍醒,裴红红满脸潮红,睁开眼睛就极力争辩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谭丽丽知道她又做了留洋梦了,就再拍她一掌,问她梦见偷了汉子还是梦见了发洋财?谭丽丽说,出工了呢,出工了!队长在骂人呢。
裴红红这才滚下床来,慌作一团地往身上套衣服。
她们各扛一把锄头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马拐子准备走了。马拐子从屁股下面抽出那面铜锣,将铜锣放在膝盖上,再在铜锣上铺开一张已经签上了很多名字的公文纸,公事公办地对队长说:签字吧。队长读了武装部长的介绍信,先笑武装部长没有文化,各字都写成了名字,再在上面很隆重地签上自已的大名,马拐子就走了。马拐子走的时候还很得意,说社会主义就是好,挨批斗也记工分,今天十分工又到手了。
队长签完字又骂人:人都死绝了呵?出工了出工了,男劳力还是挑塘泥,女劳力还是挖红薯!队长两眼望着天上骂:妈妈的尸,不看见要下雨了么?你们是要让红薯都烂在地里呵!公社要我们还交一万斤爱国余粮呢,红薯烂了我饿死你们!
谭丽丽在田里挖红薯时,听见马拐子的铜锣越敲越远。
当!为人不学我的样,我想翻天。当!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
后来天上就下雨了。
那是一个风去突变的年代,那场雨只下得十多分钟,天上又出太阳了。
裴红红刚才睡午睡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有一些荒诞。她梦见贾胜利和谭丽丽吵架了,吵得很凶。本来加上她三个人吃饭吃得好好的,贾胜利突然就冲出去了。冲出去时还将队屋的门猛地一摔,吊在屋顶上的长长阳尘就惊下来了,掉在她的眼睛上,迷住了她的眼睛。梦做得很不连贯,她接着又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座桃花园里,有一个男人从树上摘下桃花来,一朵一朵喂给她吃。他想看清那个男人的面目,看不清。后来还是看清楚了,竟然是贾胜利!她正要问贾胜利你怎么又来了,你喂我桃花是什么意思呢,谭丽丽一掌就把她拍醒了。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已像一个贼,好像偷了谭丽丽什么东西,所以她喊不是我不是我。
幸好谭丽丽没有在意。
裴红红一边挖红薯一边为自已辩护,这能怪我么?我要知道谭丽丽已经霸占了贾胜利,我就不会到板凳形来落户了!
情况真的是这样。
裴红红有一个哥哥叫裴平平,裴平平和贾胜利是初中同学。裴平平下放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年才准探一次家,放心不下妹妹。到裴红红也要下放的时候,裴平平就给贾胜利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裴平平在信里先写了一条最高指示,支援和友谊比什么都重要。然后说我远在千里鞭长莫及,我家里的情况你晓得的,我这个妹妹只能交给你了。贾胜利有什么能力关照裴红红呵?贾胜利只能要裴红红想办法也到板凳形来落户,他说他一条牛是看,两条牛也是看,我保证没有人敢欺负裴红红就是了。裴红红为落户板凳形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把知青办配发给知青的那一点计划票证都送了人。蚊帐票送给了区里的秘书,棉被票送给了公社的武装部长。她对区里的秘书说我有蚊帐,她对公社的武装部长说我有棉被,其实她的旧蚊账百孔千疮,她的旧棉被也根本就不暧和了。裴平平和贾胜利在龙鳞城里当红卫兵横冲直撞的时候,裴红红几根黄毛扎成两个羊角辩,是他们的一条跟屁虫。贾胜利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就敢和一条街的小痞子们一个个轮番单挑,从小就是裴红红心中的英雄了。但裴红红不知道贾胜利已经名花有主了,如果知道了,她有可能就不来板凳形了。裴红红有一个这样的情愫说不出来,她就只能老是背着谭丽丽做桃花梦了。她老是梦见贾胜利和谭丽丽吵架了,吵得很凶。她自已也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红红那一天挖红薯挖得有气无力。
有气无力的当然不止她一个,大部分社员都用锄头撑了自已的下巴,都是半天不挖一锄头。这一块红薯土大概是九亩七分的样子,全队几十号人排开挖了三天了,还天天学大寨出早工,但还是只挖得一半。队长又批评秋满憨子了,秋满憨子又狡辩了。秋满憨子说,做也只是吃不饱,不做也只是吃不饱,搭帮社会主义制度好,反正不准饿死一个人!秋满憨子是全公社有名的学毛着标兵,这家伙记性特别好,一本《毛主席语录》他可以倒背如流。县里只要比赛背语录,公社肯定是启动他,他只要一去,就肯定可以为公社抱回来一个装了奖状的大镜框。他因为有这么一个过硬的资本,所以不怕队长批评。他穿了一双烂套鞋,队长批评他的时候,他干脆放下锄头坐在锄头把上,开始搞他的个人卫生了。他的烂套鞋里面垫了一些烂稻草,他脱下烂套鞋用手抠出里面的烂稻草来,放在太阳下面晒。一股比尸体腐烂还要恶臭许多倍的气味从他的烂套鞋里溢出来,从他抠出来的稻草里面溢出来,薰得裴红红差不多要晕倒了。裴红红只好紧挖几锄头,挖到秋满憨子的前头去了。但秋满憨子还很得意,秋满憨子卷起一根喇叭筒,坐在锄头把上抽着喇叭筒说,红妹子呵,你是讨厌和我这个工农群众相结合呵。
裴红红骂他,结合你的脑壳!
秋满憨子还在搞他的个人卫生,队长终于被激怒了。队长趿着他那双破棉鞋几个大步跨过来,一锄头就把秋满憨子晒的烂稻草夯进了土里面。队长说,妈妈的尸,明年我是死人都不当这个队长了,明年要你秋满憨子来当队长!
秋满憨子不理队长,起身向小树林走去。这家伙真不要脸,他一边走一边就解裤子了,还理直气壮地嚷道,妈妈的尸,老子的尿泡又涨了!后来裴红红就听见尿水冲得树叶响,秋满憨子一边屙尿一边还大声地唱着歌,他字正腔圆地唱道: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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