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真的稀奇
贾胜利后来只在这个屋里住了不到两年,他没有想到后来他在这个屋里就住不下去了。实事求是地说,那两年他和他岳母娘合作得还是很融洽的。傅老师负责带贾亦谭,保育员和幼师一个人兼了。贾亦谭吃饱了睡足了,傅老师就把他拍醒来,然后拉长了声音教他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或是是“鹅鹅鹅,曲颈向天歌”。贾胜利在这方面没有特长,他就发挥自已其他方面的特长。他的特长是很会做家务,傅老师就不止一次地夸赞他,说利马虎你真能干。傅老师讲的是真心话,贾胜利也真的是很能干。早上傅老师带着贾亦谭还睡得鼾只扑,他就把早餐做好了。面条下得恰到好处,绝不会煮烂,又不会硬得沾牙。下面用榨菜,榨菜切成丝丝,或者用酱萝卜,也切成丝丝。榨菜丝丝和酱萝卜都切得很细很细,傅老师说你这号刀工可以到银台酒店去当红案师傅了。贾胜利吃早餐吃得飞快,一碗面倒进嘴里后,抓起书包就直奔教学楼,他的书包里有一个菜蓝子,菜蓝子是可以折叠的那种网丝袋,放在书包里一点不现形。上完第二节课后学校的高音喇叭会响,运动员进行曲放过后,高音喇叭会说:全国第三套青少年广播体操,第一节,伸展运动。同学们都站在地坪里搞伸展运动,搞了伸展运动又搞踢腿运动,里面却没有贾胜利。早在高音喇叭响起来的时候,贾胜利就从把他的书包里把菜蓝子拿出来了,运动员进行曲还没有放完,他就从学校的后门偷偷地溜到了附近的小菜市场。贾胜利的手心里握了一把毛票,不急不恼地和菜贩子们讨价还价。南瓜两毛?你的是金瓜么?一毛八,一毛八,你以为你的真是金瓜!鲫鱼肉价钱,也要七角六分(一块)?你就不要骗我呵,我是天天都要来买菜的,鲫鱼还是这些鲫鱼,我昨天看见你卖的是五(九)角(五)!高音喇叭喊第八节整理运动的时候,贾胜利已经回来了,菜蓝子里面已经内容非常丰富了。第四节下课铃铃声一响,贾胜利提起内容丰富的菜蓝子就跑。他跑的时候,一般都会有男同学女同学站在走廊上,集体开他的玩笑。 有的同学喊:师公加油,师公加油!
有的同学喊:师公师公,真的很行!
同学们喊贾胜利师公,是因为同学们都晓得贾胜利是谭丽丽的老公。那个谭丽丽何等了得,恢复高考就考了个状元,马上就要毕业马上就是我们的老师了。贾胜利既然是谭丽丽的老公,当然就该喊他师公了。师公能够把老师搞到手,当然是真的很行了。进修学校对学生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不做广播体操那是要出榜警示的,但师公不警示,马拐子在学生处讲了话,说贾胜利同学情况特殊,要照顾。
贾胜利确实情况特殊,一老一小加上他自已三个人的家,要料理好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更加复杂,马拐子还不知道呢。
贾胜利有了房子以后,贾铁头派他的他弟弟过了一趟河,把贾胜利叫到械厂去了。贾胜利不想去,他弟弟说,老东西病得只剩一扣扣气了呢,你老底是姓贾还是姓谭呵?贾胜利晓得他弟弟是故意这样讲的,但还是不能不去。
贾铁头果然活得生龙活虎。
贾胜利回去那天贾铁头正站在厂门口,正在和厂长瞎吵,厂里两个月没有以工资了。厂长骑他那辆自行车急着要出去,贾铁头不让他出去。机械厂这一向有点不安定,领导和工人有点不团结。有关部门准许街上几个个体户合办了一个铁作坊,生产的产品和机械厂差不多。也是铁齿钉耙,也是脚踏打稻机。偏偏他们的产品比机械厂的机要便宜一小半,搞得机械厂差不多成了堆放铁齿钉耙和打稻机的大仓库。政财局又要机械厂自已养活自已,这样问题就出来了。领导怪工人,说大锅饭养懒人,不打破大锅饭不行,工人怪领导,就是领导太多了,人家的铁作坊打铁就打铁,哪像我们有行政科教育科还有武装部,那么多相公坐办公!讲到最后是我们都是国家工人,财政局敢不管我们!贾铁头给厂长指出两条路:或者带我们去财政局吵,或者带我们去砸烂个体户的铁作坊!私人也办得工厂了?那还要国家做什么?工资,工资,你是厂长你就得给我们发工资!厂长和贾铁头讲不清,牵涉的理论太多了,讲来讲去还是一堆乱麻。贾胜利回去,正好解了厂长的围。贾铁头放走厂长讽刺贾胜利说,驸马爷回来了?那个公主差不多也要毕业了吧?
贾胜利皱着眉头说,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
贾铁头确实是有事。
贾铁头认为贾胜利过去寄人篱下是没有办法,现在自已在进修学校有房子了,谭家不应当霸占这个房子。贾胜利向贾铁头解释,谭家并没有霸占这个房子,我岳母娘住过来,是帮我带小孩。他只不好讲穿,这个房子其实也不是分给我的,我其实现在也还是寄人篱下。贾胜利本想讲贾铁头几句的:你怎么不突出政治了?你过去政治太突出了,突得我现在没有文化。子不教父之过,我现在讲话不起,其实根子还是在你身上呢,你还有道理!贾胜利没有讲贾铁头几句,是因为看见贾铁头的头发都已经发白了,而且丛毛丛草的。眼角上还沾着一星眼屎,背呢,也开始有一点驼了。贾胜利有点可怜贾铁头,想起贾铁头当劳模当车间主任的时候,那是好劲鼓呵。一开口就是我们工人阶级要怎样怎样,我们主人翁要怎样怎样。贾胜利叹一口气劝贾铁头说,爸爸我说你呵,你老人家不要燥,世界和过去大不同了,农村都已经分田单干了呢,工厂也不是过去那种搞法了。你老人家不要燥,再不要和厂长瞎吵了。
贾铁头说,好!驸马进步得还蛮快嘛。我听你的话,我不和厂长瞎吵了,我也住到进修学校去,我也去帮你带小孩。
贾铁头后来并没有到进修学校来,但贾胜利却成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真的到进修学校来,来瞎吵。
贾铁头已经有一些神经质了。
进修学校和电子厂只隔一道围墙。
贾胜利将一天的家务事做完后,会解下腰上的围裙,站在阳台上远眺一阵。进修学校的地势比较高,整个新城区尽收眼底。他不明白人们要建这么多房子做什么,到处都是吊塔,到处都是打桩机,到处都是圈出来准备建房子的土地。进修学校就圈了很大一块土地,准备建房子还没有开始,那一块土地就空着。有人就在那上面种了菜,因为这些菜,进修学校的人和电子厂的人就有了来往,两边的人经常吵架。某一天黄昏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贾胜利又站在阳台上远眺,他一不小心就看见了新痞子。他看见新痞子从围墙那边轻手轻脚跳过来,大大咧咧地在围墙这边扯了几根大蒜,进修学校的人刚刚抗议,新痞子侠客一样跃上围墙,纵身一跳就消失了。贾胜利想:这家伙做了工人阶级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觉悟还是那样低呵?贾胜利就来了兴趣,打算要去看一看新痞子了。
过去的日子很难忘。
兄弟呵,你这几年还好么?
出进修学校拐个弯,就是电子厂。电子厂有两千多人,直属市里管,在龙鳞城里就算是一个很大的工厂了。贾胜利进电子厂后一路问去,很快就问到了新痞子住的屋门口。电子厂的宿舍比横械厂的宿舍要好一些,走廊上没有人放潲桶,也没有人堆藕煤,但新痞子住的屋子里却乱七八糟。贾胜利推开门,一股煤烟沧出来,薰得他倒退了一步。他看见一个典型的集体寝室,摆着两个上下铺,但三个铺上都空空如也,说明只住了新痞子一个人。屋中间立得有一个煤油炉子,新痞子让煤烟薰得眼泪双流,手忙脚乱正在炒菜他的呢。一个没睡人的下铺摆着盐坛子酱油瓶子,他一伸手碰翻了一个瓶子,弯腰扶正骂了一句娘。另一个没睡人的下铺砖撂了一个案板,案板上是刚刚切好的几根大蒜。
贾胜利悄悄走了进去,拍拍新痞子的肩,然后嘿一声,搞什么好吃的呵?
新痞子猛一回头,发现是贾胜利,就伸手一拳亲切地打在他肩上了。新痞子把锅铲一丢就嚷道:你这个家伙,你怎么来了?才听裴红红说你调到进修学校了呢,你就来了!我昨天街上碰到那个鬼婆了,她说她也调到教育局来了。
贾胜利不和他说裴红红,贾胜利说:你轻点打老子好不好?我又调到派出所了呢,我是来拿赃的。
新痞子问:拿什么脏呵?
贾胜利说:大蒜,我们学校丢了大蒜了。
新痞子哈哈一笑:我拿过人家的东西么?好像我拿过人家的东西一样!
贾胜利拿起案板上的大蒜说:这好像就是我们学校的大蒜吧?
新痞子说:你喊得它应么?你喊得应就是你们学校的。
贾胜利说:还是一口痞腔。
新痞子说:我又混不进知识分子队伍。
两个人像当年在知青点一样快活地正调笑着,就听见门咣当一响,一个脏猴一样的小屁股闯进来了。脏猴一样的小屁股闯进来就说,爸爸呢,饿了,我饿死了!小屁股流着鼻涕,也不怕烫,小手在锅子拈起一根半熟不熟的菜就往嘴里塞。新痞子一个巴掌惯在小屁股的头上,很不耐烦地骂道,去,去!饿死鬼投的胎呵么?那小孩才委委屈屈瞪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跑出去了。
贾胜利问,哪家的小孩呵?
新痞子说,你的侄儿呢。
贾胜利大惑不解,没听说你结婚呵,我怎么就有一个侄儿了呢?
新痞子叹口气,一边炒菜一边就说起了那小屁股的来历。
这个流鼻涕的小屁股,确实是新痞子的崽。
金妹砣也真的是有本事呵——新痞子这样开始他的故事叙述。新痞子说,真的稀奇。老子其实跟她也只有那么几回呢,而且回回都时间紧迫,回回都是吃的快餐,完事了提起裤子就跑人!她就为老子生了一个崽了,真的稀奇!吃快餐吃得出什么味道?妈妈的尸!你晓得,那一年落大雪,我想把她搞到知青点来也品一回慢酒,我的阴谋没有得逞。金妹砣为老子生了一个崽,瞒都瞒不住,长得太像老子了,牙齿也有一点暴。你刚才可能没有看清楚,真的有一点暴,真的太像老子了——新痞子好象是很想有一个人来听他倾诉,他干脆放下锅铲,搬了两矮凳子过来。自已坐了一条,让贾胜利也坐了一条,他口里咬了一根烟,坐下来叙述他的爱情故事。
妈妈的尸!新痞子唠唠叨叨,还没开讲就先骂人。他一口一声老子,称了无数声老子,烧了好几根烟,才把他的故事讲完。这个故事最重要的情节是,金妹砣的公爹,当年放狗咬过新痞子的那个老农民,其时已不饿饭了,责任田一年打下的粮食可以吃上好几年。可他认为他的粮食就是再多,也还是不能给野种去糟蹋的。他卖了整整一拖拉机谷子后,就带了小孩去省城搞血型鉴定。一鉴定就清楚了,确实不是他儿子播下的种。是哪一个播下的种呢?只要一看野种的相貌就清楚了:小眼睛,一笑就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且牙齿还有一些暴。老农民爱憎很分明,他把野种往公社一丢,就不管了。
其时黄金公社已经改成黄金乡了,黄金乡政府又没有托儿所,只好根据老农民提供的线索,把封存了许多年的知识青年花名册再打开。搞清了野种的生父在市里电子厂工作后,就派专人把曾经的知识青年新痞子请到乡政府。乡政府的妇女主任讲得很有道理,是你的崽,你就把他带到街上去。你看好乖的伢崽呵,你就舍得么?乡政府为了做好这项工作,特别强调小家伙曾经受过老农民的虐待,说老农民只要是金妹砣不在场的时候,就打小家伙的耳光,他说他要把小家伙打得牙齿不暴,心里才舒服一点。新痞子开始还不认账,乡政府只好再喊了很有本事的金妹砣也来,来了坐下来慢慢调解。金妹砣见了新痞子眼泪涟涟,金妹砣启发新痞子说:你还记得么?那回你送了一袋子板栗来,又在我窗子下面吹口哨,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说我男人刚起床,到河里洗澡去了,就会回来,你说你只吃一个快餐,快点做,做了就走,我就让你做了。我——我——金妹砣脸上泛起红潮,结结巴巴小声地说,我其实一怀上就晓得是你的,我好想为你生个崽呵,我——我——我是真的爱你。金妹砣连典故都说出来了,有时间有地点还有细节,细节是新痞子那一回走时慌慌张张穿错了她的内裤,新痞子还不想认账。要是过去,一索子捆了新痞子或许就认账了,不认账就再穿紧身子,但时代不同了,已经没有那样的搞法了。乡政府现在也文明了,耐心细致地给新痞子做思想工作。乡政府抓司法的副乡长还哄新痞子说,私生子特别聪明,真的,这孩子长大了,说不定就是一个将军呢。
在场的人都帮着打呵声,都说那是,那是。
倒不是想当将军的爹,实在是那小孩太可怜了。老农民是不是虐虐待过他不清楚,假如老农民真的虐待他,金妹砣是肯定保护不了他的。总之是自已的骨血呵,新痞子叹了一口气,于是就把小屁股带回来了。新痞子家住河北十五里麻石街上西施胡同,父亲是踩人力车的。新痞子想把小屁股放在家里带,踩人力车的父亲不帮他的忙,说他暂时没有这个条件。新痞子只好把小屁股放在厂里,自已先带着算了。这一间集体寝室本来是住了三个人的,小屁股顽皮得要死,今天打烂了窗玻璃,明天又踢翻了热水瓶。夜里还吵得要死,那三个人就都不来住了,反而好了新痞子,新痞子说他现在是一个人住单间呢,呵呵,新痞子说,我现在享受电子厂科级干部的待遇。
磨死人呵,夜夜尿床——新痞子讲完小屁股的来历后对贾胜利说,我没有你命好,我又没得你那号岳母娘!
贾胜利哈哈大笑。
贾胜利笑过了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贾胜利问新痞子,现在金妹砣是不是经常到你这里来呵?
新痞子坚决否认,新痞子很坚决地说,从没有来过。
贾胜利不很相信,贾胜利在知青点时就见过金妹砣,那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现在一个崽住在这里,他会不经常来走动一下?贾胜利就站起来,在新痞子的屋里搜索起来。搜来搜去,在上铺搜出了一件女式红上衣。新痞子举着这件红上衣问,哈哈,这是哪个的呵?
新痞子说,我也不晓得。
贾胜利就警告新痞子,贾胜利说,我国婚姻法规定,明知对方是有夫之妇而与之夫妻名义同居的,定为重婚罪。
新痞子说,鬼婚罪,她来看她的崽,关我一个屁事!
新痞子招了,贾胜利也就不说这个事了,两个人后来说了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事。那一天贾胜利坐了一个矮凳子,就在新痞子那里吃晚饭了。吃饭的时候,小屁股回来了,新痞子要他喊伯伯,他就喊了贾胜利无数声伯伯。命苦的小孩通常乖巧,这个小屁股就很乖巧。他这么小就晓得讨贾胜利的好了,贾胜利吃饭时,他半个身子伏在桌面上,竟然懂得要给贾胜利来挟菜。贾胜利吃了饭想抽烟,刚刚摸出烟盒子,他赶紧又找出火柴来了,还要帮贾胜利点烟。贾胜利有一点喜欢这个小屁股了,他拉过小屁股说: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呵?
小屁股唱歌一样唱道:伯伯,刘亦金,我叫刘亦金。
贾胜利大吃一惊。
贾胜利说,新痞子呵,你怎么什么都偷呢?连给小孩取个名字,都要盗窃我的版权!
新痞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是弟兄,他们也就是弟兄了。再说,我也懒得动脑筋。我们一起上山下乡,他们要一起改革开放。你的小屁股叫贾亦谭,我的小屁股当然就叫刘亦金了。
贾胜利坚决地说:那还是不行。我们叫亦谭有特殊意义,你这样叫,有什么意义呢?
新痞子说:结晶呵,我和他妈妈也一样的是爱情。
贾胜利说:呸,你们爱情个屁!
新痞子后来就不讲道理了,新痞子说:他是我的崽,我就是愿意这样叫,你打算怎么办呢?
贾胜利后来就知道了,和新痞子隔得近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情。
这家伙是一块牛皮糖,好沾人。
而且一沾上就甩不脱了。
新痞子先是有事没事都要到进修学校贾胜利这里来坐一阵,来时总要带了刘亦金来。新痞子说,我们要培养贾亦谭和刘亦金的兄弟感情,这感情还真的很快就被他培养出来了呢。刘亦金比贾亦谭大两岁,跑得跳得,在还跑不得跳不得的贾亦谭眼里,就是一个大英雄了。贾亦谭慢慢就离不开刘亦金了,新痞子隔几天不来,贾亦谭就喊:金,金金!贾亦谭既然喜欢和刘亦金玩,新痞子后来一到星期天,就干脆把刘亦金丢到贾胜利这里算了。他真诚地认为贾胜利和他岳母娘带一个小孩是带,再带一个小孩也只是顺带。傅老师问过贾胜利,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很忙呵?贾胜利只好说很忙,说他是厂里的革新能手,他正在搞一项技术革新。其实贾胜利晓得,新痞子把刘亦金往这里一丢,自已不是趴在麻将桌子上不下来,就是过河看戏去了。傅老师良心好,她看刘亦金也确实可怜,被新痞子带得只剩三根骨头两根筋了,就也不说什么了,就让刘亦金星期天赖在进修学校算了。这个家庭于是就很热闹了,一到星期天就锅盆乱响,再加上两个小孩猫弹鬼跳。贾胜利认为这很不公平,你他妈的赌博逍遥,刘亦金难道是我搞出来的么?有一日他和新痞子因为这个事吵起来了,不想新痞子反而来了火。新痞子阴阳怪气地说贾胜利,你不要以为你很了不起呵,我问你一个问题,软饭很好吃么?
贾胜利当时正在煮饭,一下子没有反映过来。贾胜利说:你是讲我的饭煮得太软了么?今后我煮饭少放一点水,煮硬一点就是了。
傅老师当时在房里给两个小孩排解纠纷,刘亦金动了贾亦谭的玩具,贾亦谭急得大叫。
新痞子笑,笑得很恶劣。
新痞子一笑他的牙齿就暴得更历害了,这表明是坏笑。新痞子一坏笑,贾胜利就反映过来了。县剧院正在上演一出古装戏叫《杜十娘》,和杜十娘要好的那个男人是个窝囊废,就是一个吃软饭的典型。杜十娘陪他睡了,还要供他吃供他喝,他还要把杜十娘卖掉,最后气得杜十娘沉江了。新痞子这是说贾胜利是也吃软饭呢,和那个窝囊废男人一个性质,贾胜利的脸就阴沉了。贾胜利一把揪住新痞子的衣领说:要是依我在知青点的脾气,新痞子你今天这餐打又跑不脱,我会打掉你的暴牙齿。念你已经少了一个手指头了,念你已经是一个残疾人,我就不打你这个鬼了。只是——贾胜利点着新痞子的额头说,你今后说话要注意一点!
新痞子嘻皮笑脸,新痞子说:嘿嘿贾哥,注意一点就都注意一点,我是残疾人么?你讲话也要注意一点才好呢。
贾胜利拿了他哭笑不得。
新痞子理直气壮地认为,我和贾胜利是患难之交,而患难之交除了老婆不能共产,其他什么都是可以共产的。贾胜利有软饭吃,我没有,我来共一共软饭也是在情理之中。贾胜利则认为,吃软饭一点也不可耻。他仔细观察新痞子,发现新痞子好像苍老了许多,一双眼睛显得更小了,差不多只有一条缝了。他也真的可怜,拖了一个包袱,家没有一个家,厂里的效益也越来越差。而自已呢,基本上是搭不上时代的列车了。
贾胜利就尽力地照顾着新痞子。
某一天深更半夜,新痞子又来了。
那一夜贾胜利破天荒,说也做它两页作业吧,门却被人敲得嘭嘭乱响。贾胜利平日是不怎么做作业的,因为马拐子说过贾胜利同学情况特殊,要照顾,他的班主任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贾胜利想都不要想,一听这嚣张的敲门声就知道又是新痞子来了。新痞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白天从大门走进来,晚上翻围墙翻进来。贾胜利开开门踢了新痞子一脚,你狗日的要吵醒贾亦谭呵?新痞子说,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一声,明天是你的生日。
贾胜利莫明其妙,明天真的是我的生日么?贾胜利从来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他的生日观念非常不强。小时候贾铁头要求家里讲政治,大人小孩都不做生日,不搞资产阶级那一套。下乡后知青点的知青们没事情做找事情做,哪个生日就敲盆打碗出一回洋相,他从来都没有搞过。记不住生日也好,贾胜利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过生日不请客,正好节省一笔人情开支。现在新痞子突然说明天是他的生日,他就莫明其妙了。贾胜利说,我自已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呵?
新痞子不说这个话题了,说另一个话题。新痞子说,老子要先搞一点东西吃,老子饿得眼都冒金花了!
新痞子经常是鬼摸了脑壳,经常是说出话来没头没脑。贾胜利不理新痞子,兀自去做自已的作业。新痞子倒象到了自已家里一样,碗柜子里面翻出面,捅开炉火就下了。碗柜子里面一共还剩得四个鸡蛋,他扑通扑通扑通打了三个在面碗里面,算他还是有良心,还给贾亦谭明天早上留了一个。新痞子吃罢面饱嗝掀天走到房里,说要辅导辅导贾胜利同学做作业,贾胜利又给了他一脚,说你应当吃饱了呵,滚吧,他才不打算辅导了。但新痞子还是不滚,新痞子说,贾哥,你猜我今天和哪个打麻将?
贾胜利说,估计是和香港的李诚打吧。
新痞子说,李诚不打麻将。
贾胜利说,那就是和台湾的蒋经国了。
新痞子说,蒋经国请我不动。贾胜利听电子厂的人说过,新痞子每个月一至五号过的是幸福时光。电子厂一号发工资,一至五号就有很多人都喊他打麻将。五号以后就是他的悲惨岁月了,再没有人喊他了,他据说是牌桌上的书(输)记,一般打到五号袋子里就布撞布了。贾胜利瞄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发现那一天是十号。十号了,居然还有人喊新痞子打麻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新痞子说,我今天本来没有资格打麻将的,今天裴红红跑到我们厂里来了。裴红红说她那帮麻友三缺一,急死人呢,要我去凑一个角。我说,我袋子里布撞布,她就拍出来几百块钱说,我请你打,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她真的有钱呵——新痞子无限羡慕地说,裴红红从她的坤包里拍钱出来,就象拍纸出来一样。新痞子感叹道,我现在晓得了,硬要拿别个的钱才赢得钱到手。我今天在在牌桌呵,是喊糊七小对就是七小对,喊和清一色就是清一色。真的是大赌能发财,小赌能养家!
新痞子刚进来的时候,贾胜利就注意到了他袋子里胀鼓鼓有一袋子稀烂的票子,猜到了他是从赌桌上下来的,打麻将打得晚饭都忘记吃了。但贾胜利没有想到裴红红会和她打麻将。裴平平先富起来以后,裴红红当然也先富起来了。先富起来了人都有自已的社交圈子,新痞子目前应当还进不了那个圈子。裴红红跑到电子厂来请新痞子打麻将,应当是另有隐情。果然,新痞子说了大赌能发财小赌能养家后,很认真地批评贾胜利。新痞子说,利马虎,我今天才发现一个秘密,裴红红相当的念记你呢。
贾胜利问,何以见得?
新痞子说,她嘱咐我一定要告诉你,明天是你的生日。
贾胜利感叹,真的稀奇!
新痞子说,稀奇个屁!还在乡里做知青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谭丽丽爱你,裴红红也爱你。谭丽丽是你爱上她以后她才爱你,被动的,裴红红却是你晓都不晓得,她就爱上你了。新痞子还说,主动的爱才是真爱。
新痞子成天一个没有睡醒的样子神里神经,有时候也粗中有细,一不小心就讲得出句把绝对真理。
贾胜利说,你嚼血!她和四眼狗搞好了,四眼狗是大学生。
新痞子说,我不是嚼血。裴红红和我说了知心话,她说她就要和四眼狗一起生活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慌落落的。她形容说,好像是检了人家一粒芝麻,却丢了自已一个西瓜。我发现我今天当电灯泡了,裴红红请我打麻将,其实是要我跑一趟腿。她还和我讲了当年谭丽丽胃部有阴影,你们也真的做得出来!她说她恨谭死了丽丽,本来也应当恨你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对你一点也恨不起来。新痞子七七八八讲了三担六皮箩后调侃贾胜利说,我实在只是比你牙齿稍微暴一点呵,身架子比你好,衣架子也比你好,我怎么就没有你那么的好运气呢?一个大学生,一个小富婆!
贾胜利把新痞子推到门外边说,滚滚滚!
新痞子就滚走了。
那一夜新痞子滚走了以后,贾胜利就没有再做作业了。傅老师带着贾亦谭在隔壁睡出香甜的鼾声,贾胜利却任怎么也睡不着。夜色已经很浓很浓了,但大街上还有酒颠子在唱歌,唱的是《她比你先到》。贾胜利一点一点回忆往事,他想当年裴平平托付他照顾裴红红,其实和当年谭眼镜请他吃饭应当是一个意思。自已当年为什么就没有想得到呢?他还想起还是在当知青的时候,每一次到板凳形去盖屋顶,谭丽丽都有意不让裴红红递草把子。现在看来,那个时候谭丽丽就知道裴红红的心思了。咳,往事如烟,往事变成烟了再想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谭丽丽就要回来了,我和谭丽丽过好日子,裴红红和四眼狗好日子,这就行了。
睡吧睡吧。
贾胜利用被子蒙好头数数,数到三百一十六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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