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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时运》

2012-12-13 15:53| 发布者: 王玲| 查看: 366343| 原作者: 刘春来|来自: 益阳在线

摘要:   天壤之别的两个时代,西方人或许要经历两百年才能感受到,中国人只用二十年就感受到了。   我就是许许多多中国人中间的一个。   小说中的龙鳞城,当然就是我所生活的这个小城了。她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从来没 ...
12、大桥


  知青们真的都去修大桥去了。
  省里的那个规划又要实施了,红头文件盖了各个部门无数个红巴巴,还是要在龙鳞县建一个工业区。龙鳞县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全省一半是山区,一半是湖区,龙鳞县正好卡在山区和湖区的地理分界线上,水路运输和陆路运输正好衔接。早在1956年国家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时候,省里就在龙鳞规划了要修一座大桥,但十几年这样那样的运动一搞,大桥就还是一张图纸,那张图纸总锁在设计院的保险柜里。现在,省里又把那张图纸又找了出来,集中了全省财力,下定了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修出这座大桥。省公路局马上抽调精兵强将,鬼喊鬼叫在龙鳞建起了建桥指挥部。修大桥要1000名民工,1000名民工就在龙鳞县征集。
  当时的形势是,农村里农民已经在偷偷摸摸地分田单干了。这个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但就是没一个人去说穿。农民有了自已的土地,哪一个还想出来修桥呢?这征集民工的事就有一点难度了,但龙鳞县的祁麻子一点都不急。祁麻子有办法,祁麻子打算狸猫换太子了,而且一箭双雕。祁麻子跑到建桥指挥部和省公路局的人吹牛皮说,你们是精兵强将,我们征集的也是精兵强将!我有一千多知识青年,本来是舍不得用的,我就要冬修水利了。我不搞本位主义,现在给你们算了!他们可都是在广阔农村锤炼过红心的,都是革命事业的优秀接班人呵,就是这些知识青年了!
  祁麻子说得慷慨无比,省公路局的人还是不干。省公路局的人说,祁麻子你就做好事吧,你的那些精兵强将你还是留着自已去用。真军帽和假军帽一打架,我们是抓真军帽还是抓假军帽呢?我们不知道抓谁,我们管理不了,我们不要。
  祁麻子就不管了,祁麻子说,那你们就自已去挑土方吧!
  祁麻子是南下干部。1949年解放龙鳞的时候,祁麻子攀着云梯登上龙鳞城的城墙后,一泡土枪铁子打在他的脸上,就把他钉在这十五里长的麻石街上,让他再也不能动弹了。南下部队不要他了,说他反正是一颗革命的种子,丢在哪里都可以生根发芽,就把他丢在这里,让他做了县委书记。他伤好后满脸都是小洞洞,就是抹一瓶子雪花膏也抹不平,龙鳞人就真截了当就喊他祁麻子了。祁麻子职务不高但资格老,讲话就没有上下。一个要给,一个不要,这个官司就打到了省委。
  其时谭丽丽的伯伯,那个被龙鳞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书法家,已经完成了他讲师团的任务,已经被中央任命为这个省的省委副书记了。原来的副书记不赞成农民分田单干,认为分田单干不是社会主义,中央就把他下了,让他挂一个级别更高的闲职,去搞一个据说很重要其实是多此一举的调查研究去了。有这么一位家乡人在省里当副书记,龙鳞县的祁麻子腰子就格外地硬。祁麻子到省里走了一趟,坐救护车去的。那时候县革委还没有小车,只好动用县医院唯一的一辆救护车。祁麻子坐救护车回来后,阴笑子笑着对省公路局的人说,嘿嘿,谭副书记要你们去一趟呢。
  全省都是一个吊样子,省城里真军帽假军帽比龙鳞城里还要多好多,省里也在为这事发愁呢,祁麻子轻而易举就说通了谭副书记。谭副书记把省公路局的人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狠狠地评批了他们一顿。谭副书记说,知识青年目前的确是不安定因素,但我们共产党人,要勇于承担历史的责任!把你的青春也浪费掉,你也会鬼叫鬼喊!是谁把他们的青春浪费的?是你,是我,我们都有责任!你不要这些知青,那好,我现在就把你派到下面哪个县里去,让你也当一当县委书记。我要一个县的知青都来找你吵,都来找你要工作,要饭吃!谭书记包公断案,惊堂木一拍就做出了决定:修大桥的民工就是那些知识青年了,但知识青年的管理工作还是由龙鳞县负责。
  祁麻子犟赢了,但也摘了一个葫芦挂在了自已的脖子上。
  祁麻子不怕困难,他这一辈子碰到的困难还不多么?文革前县委书记都配得有枪,祁麻子那时候一把驳壳枪斜吊在屁股上,总是在反右倾,总是在叫嚣要枪毙人,今天要枪毙这个,明天又要枪毙那个。那些年他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尽管他从来没有枪毙过一个人,但龙鳞县的干部还是都怕死了他。龙鳞乡下有一个很荒诞的谣传,说是南下干部每个人都有三道免死金牌,党中央发下来的,直接发到他们手里,所以外人谁都没有看见过。他们若真的是因为工作失手打死了人,也不过是调动一下,最多降一级职务,那三道金牌抵得三条命。祁麻子实在已经是够左的了,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革命一浪高过一浪,文化革命一爆发,他自已还成了走资派,也成了革命的对像。疯狂的人们还说他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说他当年包庇过右派,说他奉令撤消公共食堂是反对社会主义。他自已成了革命对像后,坐在牛棚里苦苦思考,思考不出其中奥妙。两年前,拨乱反正了,他这才知道再好的理论也不能脱离实际,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马克思恩格斯都没有到过中国,中国的社会主义应当走一条适合自已的道路。其时他重新担任县委书记也没有多久,大约是在裴平平他们在云南卧在铁轨上唱《知青之歌》的时候,改组后的省委才把他从牛棚里一拎拎出来。谭副书记代表改组后的省委找他谈话时说,啰嗦也就不啰嗦了,你只当是又接受了党的一次考验。历史的列车要急转弯,却没有一条现成的路。但我们就是抬,也要把车头抬过去!所以,我没时间和你啰嗦了,你只当是又接受了党的一次考验吧。
  祁麻子发牢骚说,妈拉个巴子,这样的考验也太吓人了一点吧?
  谭副书记说,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指责党,我们谁没有犯过错误?你也犯过错误,1957年划了那么多右派,1958年又砸烂农民的锅灶,强迫他们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办公共食堂还饿死了许多人。你犯的错误我犯的错误,加起来就成了党的错误,你还妈拉个什么巴子呵?你这样一想就没有牢骚了。当然,要小心冀冀地抬,理论问题不要和任何人争论。老百姓丰衣足食了,一切争论也就没有了——谭副书记作为家乡人,那一次还在家里私人宴请了祁麻子。谭书记宴请祁麻子时,不止一次对祁麻子说,让人家去说,我们走自已的路。
  祁麻子说,我现在是明白了老百姓不要理论,但还有很多人不明白呵。比如说,农村包产到户就有人说是资产阶级复辟,我心里急呵。
  谭副书记说,秋后称粮食,你要不讲主义,只讲产量。
  祁麻子说,知青也是个事,人家欠的账,现在要我来还!
  谭副书记马上批评他:不准这样讲!你是党员么?集体犯下的错误,当然要集体一起来承担!
  祁麻子就只好承担了,他回来后就叫知识青年安置办再加挂一声牌子:龙鳞功勋民兵团。安置办刘主任任团长,他自已亲自任政委。祁书记对刘主任说,龙鳞功勋民兵团一个星期内必须组建好,半个月之后要在体育场誓师出发。
  刘主任说,那些鬼崽子会去给你修桥?
  祁麻子说,道理讲得清,牛肉也敬得神!
  祁麻子本是北方人,在龙鳞混了一辈子,除了骂人的时候还骂妈拉个巴子,早就讲龙鳞土话了。
  30年过去后,龙鳞县变成了龙鳞市,成为了省里的一个重要工业区,现代化的市区已经移到了资江对河,桃花仑高楼林立,十五里麻石街上最后剩下的几个胡同成了文物要加以保护。资江河面上没有轮渡了,从新城区连接十五里麻石街已经有了三座大桥。而且相比这下,第一座大桥已经显得很小很小,只当成一道景观跑一跑龙鳞人的私家车了。但老一辈龙鳞人都记得,关乎龙鳞发展命运是第一座大桥,就是这一座现在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大桥。它首先接通了全省的山区和湖区,在改革开放的头几年里,承担了全物质流通的重任。而这一座功勋卓着的大桥,就是龙鳞县回城知识青年们修起来的!都是一些好孩子呵,关键时候还是很懂道理的——回忆往事的时候,老一辈龙鳞人都这样说。
  老一辈龙鳞人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当年的知青也基本要算是老一辈人了。
  当年的情况是:才听说是有事做了,真军帽和假军帽立即就不打架了。居委会的大妈们歪曲县革委会议的内容,她们在居委会传达的时候说,不去修桥的,将来不安排工作!真军帽和假军帽都认得字,他们早都看见了街上张贴的《告知青朋友书》。《告知青朋友书》一开头就说,龙鳞的前途就看你们了,知青朋友,你们是不是龙鳞的儿女,现在是你们说话的时候了,知青朋友!《告知青朋友书》早已把真军帽和假军帽的热血点燃了,真军帽和假军帽都对大妈们说,你们也不算歪曲。桥不建好工厂就建不起,祁麻子就是神通再大,他脸上的麻子再多,也没有工作安排我们。我们修桥,是自已安排自已的工作!
  真军帽和假军帽都踊跃报名,出发那一天,体育场齐刷刷站满了知青,黑压压一片真军帽和假军帽。没有推土机,也没有电铲,甚至连运土的小推车也没有,他们只有一千条扁担,一千把羊角锄头。贾胜利在乡下学大寨开山造田搞过爆破,报名进了爆破队,但指挥部也没有给他风钻,只给了他一只八磅重的大锤,再就是几根长长短短的钢钎。那一天刮着秋风,猎猎秋风中,龙鳞功勋民兵团的团旗迎风飘扬。老一辈龙鳞人说,祁麻子那天很隆重地梳了一个大背头,脸上抹墙一样抹了差不多一瓶雪花膏,妄图把他的麻子遮住。他的讲话通过高音喇叭飘荡在体育场上空,满天的麻雀被惊得乱飞。祁麻子讲话的时候,他的一张麻子脸涨得通红,老一辈龙鳞人说,他当时的讲话,现在回忆起来都激动人心。
  祁麻子扯着他的破嗓子说:崽子们,你们知道龙鳞功勋民兵团这七个字是谁写的吗?我告诉你们,是省委谭副书记写的,是我去请他写的!他可是全国都有名的书法家呵,他从不给人写字的!他要我告诉你们,一场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在我们龙鳞开始了,资江对河三年之内将出现一个发电厂,一个水泥厂,一个纺织厂!发电厂有多大?我们省一半城市今后都要用龙鳞发的电!水泥厂有多大?我看过图纸,水泥厂的烧结罐高六十米,六十个烧结罐排开有一里路长!十年之内,我们要把龙鳞城搬到资江对河去,龙鳞城要成为全省最大的一座工业新城,注意,全省最大的工业新城!我们首先要有电,我们要修一座桥,我们从北方调来了煤炭,光靠轮渡不行了。我们有了电,我们才能有水泥,我们有了水泥,我们才可以造房子!有了电,我们要把龙鳞出产的苎麻都织成布!你们已经知道了:帝国主义腐而不朽,世界上其实没有三分之二的人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好了——这些都不说了,省里已经和美国佬签定了协议,他们没有苎麻,他们将投资在龙鳞建一个亚洲最大的苎麻纺织厂!桥是关键呵,桥是关键!你们现在建桥,你们是在为龙鳞的经济建设建功立业,你们将来都是龙鳞的功勋!
  祁麻子接着说:崽子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的声誉不好哇,人家不要你们!这不怪他们,你们确实是不安定因素。但我不怪你们,我相信你们!龙鳞县革命委员会相信你们!我命令你们,从现在开始,去把自已的声誉找回来!你们不是老在唱《知青之歌》吗?你们说,麻石街道上有你们的亲人,你们愿意你们的亲人老是这样贫穷下去,老是这样落后下去吗?我们的会龙山确实美丽,但山上现在只有一座破庙!正是因为贫穷,正是因为落后,我现在无法安置你们。我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给你们,我也没有钱给你们发生活费。现在,你们的亲人要求你们,你们要自已先把声誉找回来!,
  祁麻子还说:崽子们,我会安置你们的,但你们必须给我建起这座桥!你们也看到了,龙鳞还是十多年以前那个龙鳞,我们基本上还没有工业,我们的县机械厂其实是一个铁匠铺,我们确实是就业困难。就业位置不容易找,我不想隐瞒你们。我们一起找,我们已经在着手了,龙鳞县现有的县办工厂包括街道企业都在扩容,大桥修好后,你们一部分人还要继续给我建工厂,一部分人可以安排进县办工厂和街道企业,你们不能挑肥拣瘦!谁找声誉找得快,我将先安置他,谁的声誉找得慢,我将最后安置他!
  祁麻子最后说:崽子们,现在我要说丑话了。从今天起,你们享受龙鳞居民的同等待遇。你们再打架,我肯定不要刘主任做什么工作了,我一定派警察抓人!你们以为你们是天王?你们吃过多少苦?你们被捆过么?你们被斗过么?老子要是发牢骚,老子比你们更有资格,妈拉个巴子!
  祁麻子确实更有资格发牢骚,他当走资派时,不止一次背马褂子,还穿过一次紧身子。他穿紧身子穿得手腕都烂了,可那时没有人敢给他涂红药水,他的手腕上现在都还有伤疤。他都不发牢骚,哪个又敢再发牢骚呢?
  而且,他还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现在又骂人了,你再闹,他真的会叫警察抓人的。
  但后来祁麻子没有抓到一个人。
  祁麻子讲完话,队伍就渡河了。
  渡河的时候,贾胜利看见了新痞子,新痞子竟也举着一面红旗。新痞子举着红旗下河坡的时候鼓胸收肚,牙齿好像也不怎么暴了,一个北伐军出发横扫军阀的样子。新痞子住在二堡,民兵团按头堡二堡三堡分成三个营,新痞子举的那一面红旗就写着:龙鳞功勋民兵团第二营。贾胜利望了他那个样子觉得有点好笑,贾胜利就故意问他说,没有在窑山里做倒爷了?
  新痞子点点头,我这个人比较正规,我还是比较拥护搞社会主义的。
  贾胜利说,当了官?
  新痞子有些不好意思,如实回答说不过是突击班的副班长。
  贾胜利说:怪了,你这样的人还搞得突击队?我怀疑领导上是不是知道你的历史问题。
  新痞子生气了,新痞子说:利马虎,我就喊应你呵,你讲话要给我注意一点!我叫刘新军,过去那个新痞子死了,现在这个刘新军想抓住青春的尾巴!
  贾胜利马上说:那是那是,你跟我平走平坐了,你可以喊我利马虎了。
  新痞子占了上风就笑了,新痞子笑着说:当然,你现在和我一样了,都是待业,等待的待。我听说你们机械厂还是内招了,可你的内定招工指标已经泡汤了,你还有资格讲什么狠呢?
  新痞子的话到了贾胜利的疼处。
  贾胜利这一段时间确实是天天都在走下坡路。
  新痞子没有说错,知青们大返回城后,机械厂还是瞒着社会上悄悄地招了几个自已的子弟,可是他竟然没有招得上。原因是机械厂的牛鬼蛇神又上台了,那一帮打倒了的技术员助理工程师又上台后,当厂长的厂长,当车间主任的当车间主任,他父亲贾铁头那样的劳模干部就下台了。下台了不要紧,一样的干革命,那一帮牛鬼蛇神也确实是水平高一些,他们晓得画图纸,机械厂要发展是得靠他们。问题是那一帮牛鬼蛇神推翻了原来的内招方案,搞了一个新调子出来。他们成立了一个什么青工文化考查委员会,进来一个人就搞一次什么鸡巴考试,而且申明只考初中毕业的水平。贾胜利有一本高中毕业证书,可那一帮牛鬼蛇神说文革期间的高中毕业证书概不作数,想进来就得由他们出题目,由他们来考。贾铁头骂了一回通天娘后,没有人理他,他还是只能要贾胜利也去考。贾胜利没有去考,他不想出这个丑。贾胜利晓得那一帮牛鬼蛇神讲的初中水平是指文革前的初中水平,他这个文革期间的高中毕业生碰都碰不上。不过贾胜利也不泄气,回城知青反正是都要安排工作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急什么呢?不要急。只是贾铁头像是有点进入更年期了,在车间里骂人,在家里也骂人,贾胜利一看见他就有点燥。贾胜利虎困平阳早就想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了,说是有桥修,就很快报了名。
  人一背时狗咬人,新痞子也敢对老子无理了!贾胜利又要打新痞子,新痞子一跳就跳开了。
  新痞子举着红旗招呼他的突击班:跟上,跟上!
  贾胜利故意跌了一跤,倒下去的时候一伸手就扯住了新痞子的脚。新痞子哎哟一声也倒在地上,倒在贾胜利身上。
  新痞子说,你这个家伙!
  贾胜利也说,你这个家伙!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龙鳞功勋民兵团就驻扎在会龙山下,山上砍来毛竹搭起工棚,工棚一字摆开长达一里路。工棚里是竹跳板开的通铺,通铺也长达一里路。知青们的家都在河对岸,可是他们不是星期日绝不回家。早晨,嘹亮的军号声响起后,他们统一起床,去开山辟石。晚上,嘹亮的军号声响起后,他们统一回来,然后沉入睡乡。他们表现很好,几个星期后,龙鳞县要把管理工作也交给省公路局,省公路局也接受了。
  交接那天,祁麻子很自豪地对省公路局的人说,看看,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我们龙鳞的崽子都是一些什么崽子!
  两名知青为建这座大桥光荣献身。
  头堡的李建国是阴炮炸死的,他和贾胜利在一个班。搞爆破最怕的阴炮,导火索其实已经点燃了,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冒烟,或者只冒出很少一点烟,你根本就看不见。你看不见,以为还没有点燃,你总是在点,你正在点着,它轰的一声就炸响了,你就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一样,坐上了八路军的土飞机。李建国炸死后尸骨都不全了,指挥部要求全体知青都出动,在山林里展开地毯式搜索。全体知青搜索了一个上午,也只检回来他一只手,一只脚。
  三堡的张小毛是水淹死的。夏天的时候,资江涨水了,刚出水的桥墩经不起波涛冲击,民兵团组织敢死队紧急给桥墩打支撑。要是有一件救生衣就好了,当时没有救生衣。张小毛掉到水里就被江水冲走了,人们眼睁睁看着他还没有挣扎几下就沉下去了。水退了以后,他的遗体才在下流十多公里的地方浮上来。
  这两个人的名字,现在只能在龙鳞县志中的某一个章节中翻到了。
  贾胜利很幸运,他的名字没有写进龙鳞县志中去,很大程度上是谭丽丽救了他。
  李建国被哑炮炸死的那一天上午,他的钢钎没有煅好,李建国背时,李建国代他到本应是他作业的那个炮位上去作业,做了替死鬼了。那是1981年暑假,谭丽丽回来度暑假了。那一天早晨,谭丽丽沿会龙山下那一排一里多长的通铺找过来,没有找到贾胜利。人家告诉她贾胜利在山上炉屋里煅钢钎,她就找到山上炉屋里来了。炉屋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一座烘炉一个大铁砧,磨秃了的钢钎要在烘炉里烧红了,再在铁砧上重新打出刀口来,然后用冷水去淬火。爆破队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煅钢钎,把昨天磨秃了的钢钎重新打出刀口来。一排人站在烘炉前煅钢钎,一排人围定了大铁砧在打刀口。炉屋里只看见黑烟滚滚,火花爆爆,空气里流淌出来的都是炽热。谭丽丽走进去的时候,大家都眼睛一亮,都感觉是一轮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了。这些家伙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好家伙,一个比一个不要脸,他们就进行精神会餐了。这个人说,女同志,是找我吗?我也在到处找你呢。那个人说,好妹妹,你找我找到这里来了?你真的有良心!其中一个人历声大声叫道,都没有你们的份,这是我孩子他妈呢。她是来收税的,我昨天刚发了工资,她今天就来了!
  谭丽丽很妗持地做进来,走出无限优越感。
  她胸前佩了一枚首都一所大学的校微,佩了首都一所大学校微的人,是用不着和这些家伙一般见识的。
  贾胜利当时正在专心致意地给钢钎淬火,谭丽丽笔直走到贾胜利面前,清清嗓子咳了一声。贾胜利眼前一亮,也感觉地平线上升起一轮太阳了。贾胜利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谭丽丽说,我知道,这里不是人来的。
  贾胜利小声说,这些人都是流氓。现在是早晨,凉快。中午太热了,这些家伙都是赤膊裸胯一个。
  谭丽丽故意大声说,那又稀奇什么?谁还没有见识过么?我是学医的,我还要解剖尸体呢。
  贾胜利赶紧把谭丽丽拉到外面,他怕谭丽丽把这些人都得罪完了。
  谭丽丽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她是心里不舒畅,来找贾胜利诉说一下的。
  他们在一块竹林里坐了下来。
  谭丽丽说,我爸爸发火了,摔了一只杯子。
  贾胜利问,他没有跟踪我们吧?
  谭丽丽说,这需要跟踪么?
  贾胜利想一想:确实,这是不要跟踪也猜得到的事情。
  谭丽丽昨天瞒着她爸爸,已经和贾胜利玩了一天了。昨天贾胜利请了一天假,陪谭丽丽过了一次河。他们在十五里麻石街上压了一天的马路,碰到过无数的熟人。龙鳞城只有一巴掌大,这其中当然会有县一中的老师。他们在大码头吃了猪血米粉,在学门口吃了油粑粑,还爬上了耸立在西门外江边上的那个三魁塔。上三魁塔的石级有一小半被乡下人挖去垫了猪圈了,塔顶没有几个人上得去。两个人不怕牺牲,还是爬到塔顶上去了。他们口里说是要一览群山小,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想法。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眼睛,他们是想避开一些人避开一些眼睛,让青春期的心灵解一解饥渴。贾胜利一级一级翻上去,翻上去再扯着谭丽丽的手,把谭丽丽一级一级吊上来。吊到最后一级吊上塔顶后,谭丽丽就吊在他的脖子上不肯下来了。他们又重演了那个冬天在知青点演出过的那一幕。先是接吻,然后进入。内容还是那些内容,只不过贾胜利的技术和技巧都比那时候更精湛一些,更成熟一些了,宝贵的资源一点都没有浪费的。条件是有些不好,但他能够克服困难,用男人的努力和耐心寻找出新角度,让谭丽丽一次比一次喷发得更加流漓畅快。贾胜利借了人家一个海鸥牌照相机,那一天给谭丽丽照了无数个相。其中有一个相是在三魁塔的塔顶上照的:谭丽丽刚刚穿好衣服,在扣最后一粒扣子。谭丽丽脸上红朴朴的,奔腾的热血分明还没有归复到正常的体位。谭丽丽回到家里,谭眼镜问她回来第一天就到哪里去了,谭丽丽这才记起她早上说的是要到张艳玉家里去。马拐子平了反了,张艳玉和马拐子结了婚了,她说她曾经给马拐子上过红药水,她要去问张艳玉要红药水钱。谭丽丽一时不知道怎样讲,谭眼镜就猜测定她是找贾胜利去了。谭眼镜这一年都在给谭丽丽写信,苦口婆心地说道理,说他的“短板理论”。谭丽丽一回来就把他的“短板理论”摔得粉碎,他能够不生气么?谭丽丽还狡辩,谭丽丽一狡辩,谭眼睛就把他手里捧的保温杯摔碎了。
  谭丽丽心里不舒畅,找贾胜利来诉说,她一诉说,贾胜利就煅不成钢钎了,只能请假了,他负责的那个炮位李建国就只好上了。假如那一天谭丽丽不来诉说,成为列士的就可能是贾胜利,而不是李建国了。
  谭眼镜那个杯子,其实摔出了水平。
  那一天谭丽丽和贾胜利说了一阵话就走了。他们商量了这一向要搞一些什么活动。黄金公社的知青要聚会,铜鼓公社的知青也要聚会。各人参加了各人的聚会后,我们两个人也聚一次会。借两部自行车,先踩到黄金公社,再踩到铜鼓公社去。听说铜鼓公社知青点的那一片茶园几个农民承包了,看他们是怎样承包的。谭丽丽说,学校布置了我们回家都要搞农村调查,我们的调查报告学校整理了,还要送到中央政策研究室去,给党中央制定新的农村政策提供参考呢。
  贾胜利说,这么大的来头呀?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那几天贾胜利陪着谭丽丽搞农村调查,等于是旅行度他的蜜月。谭丽丽的学校肯定失望了,谭丽丽没有写出几个字来,他们把时间都耽搁在乡间的小旅馆里了。乡间的小旅馆很安静,尤其是在夜间,除了蛙声和鸟鸣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相楼相抱着一起睡到大天光,不要担心会碰上熟人,该做的工作尽可以从从容容的进行。那时候节育工具还只向已婚夫妇发放,没有结婚的人是搞不到节育工具的。贾胜利有一点恐慌,老是问怀上了怎么办?怀上了怎么办?谭丽丽却一点都不怕,谭丽丽说,怀上了就怀上了,怀上了就去打结婚证,她说她们班上就有三个驼肚婆呢,一点都不稀奇!他们从从容容的进行该做的工作,许多个晚上就像品尝一杯美酒一样,慢慢的开始,慢慢地结束。说到结婚证,两个人就心血都来潮了。他们搞农村调查回来后各自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就真的去打结婚证了。他们跑到照相馆照了一个相,买了一点糖丢在街道办事处的桌子上,就把结婚证打出来了。
  街道办事处的人吃着喜糖,教他们填写结婚证的各项内容,嘱咐他们要搞好计划生育工作,贾胜利觉得他们说话就象唱歌一样好听。贾胜利自已很幸运:爱情甜密,工作也快分配了。大桥就要修通了,他已经得到了讯息,他被分配到了群众街光明纸盒厂。单位是比新痞子差一些,新痞子修大桥受了一次伤,一个手指头被水泥预制梁压扁了。新痞子因为有这一个本钱,他的工作是应当分配得好一点,分配到了龙鳞电子厂。龙鳞电子厂是国营,光明纸盒厂是集体,但新痞子没有大学生情人。
  鱼和熊掌,不可能要求兼得。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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