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之别的两个时代,西方人或许要经历两百年才能感受到,中国人只用二十年就感受到了。
我就是许许多多中国人中间的一个。
小说中的龙鳞城,当然就是我所生活的这个小城了。她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从来没有向她宣过誓,但我确实是热爱她。我看见十五里麻石街悄然消逝,一座现代新城不知不觉中就慢慢就形成了。我和我的乡亲们是怎样相互扶持着走过这个过程的?我们曾经有过多少困惑,又有过多少感动?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失出了一些什么,又得到了一些什么呢?我现在就把我所经历过的一些旧事,借用这部小说记录下来。
——作家感言
1、车匪路霸
贾胜利盘踞着他的两条瘦腿,蹲在公路边上的一棵大枫树下拼命地吸烟。他阴沉着一双眼睛,下定了决心要做一回车匪路霸。一个农民在公路对面的排水沟里埋头割牛草,时不时抬起头来,用警惕的眼光看他一眼。贾胜利穿的是一件很破很破的假军装,头发故意留得很长。割草的农民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一个城里下放来的街痞子嘛,他们都有一点神经,他们都是这样一个流里流气的打扮。自从猫公岭上有了那一个知青点后,山下的农民就时常丢失鸡,丢失狗,西瓜成熟的时候还丢失西瓜了。隔大枫树不远刚好就是一个桔园,现在正是桔子成熟的时候。这一个街痞子又在动什么鬼心思昵?割草的农民一边割草,一边心里就在想:要不要给桔园的主人打一个招呼呵?贾胜利被那个农民警惕的眼光弄得烦燥死了,他拾起一个小土块掷过去,恶心恶气地喊道,看什么看什么?我难道是一个贼么?
贾胜利正义在胸。
贾胜利当然不是贼,他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下放农村,到广阔天地来大有作为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向全国人民反复讲了的呢,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割草的农民当然也知道有这么一条最高指示,他惹不起,好在躲得起。他挪了一个地方,挪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割他的牛草,贾胜利心里才舒坦一些。
贾胜利维护了自已的尊严之后,这才抬起头来举一双眼睛乱看山景。山里很幽静,景色确实很好。普山普岭枫树的叶子都像是在大出血,放眼看过去,真的是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红的是枫树,绿的就是竹林了。一只竹鸡婆躲在竹林深处在死命地叫喊:痛痛痛,痛死我了,痛痛痛,痛死我了!竹鸡婆真的很奇怪,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好多的小东西,而且总是瘦骨令丁的,下出蛋来却有半个鸡蛋大。贾胜利听知青点的饲养员说过,竹鸡婆一只蛋要下七天七夜,所以它下一只蛋,就要叫喊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起风了,大枫树上不断有枯萎的叶子掉下来,很不礼貌地落到贾胜利的假军装上,落在他的长头发上,他也懒得去动一动。吸到第三根烟的时候,他看见一辆铁牛牌拖拉机猖狂地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叫嚣着开过来了。他那一双阴沉的眼睛,这才一下子瞪得圆鼓鼓的牛卵子一样,浑身的肌肉也开始绷紧。
妈妈的尸,这么久了才来呵?
贾胜利丢掉烟蒂巴,站起来很愤怒地骂道。
他要爬车,急不可耐地要爬车。
他到黄金公社板凳形生产队去,去看他的女朋友谭丽丽。
时间是1977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地点是龙鳞县铜鼓公社知青点山下简易公路的转弯处。这里叫猫公岭,下岭就是一个很陡的上坡。拖拉机开到这里,任怎么加速也是走不快的。山上知青点的人爬车,都是选在这个地方做车匪路霸。
贾胜利的这个心思,是新痞子撩发的。
刚才在知青点吃中饭的时候,新痞子埋头扒着扒着饭,突然就拍了一下自已的脑壳。这家伙老是一个没有睡醒的样子,他拍了一下自已的脑壳就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就突然说道:呵呵,贾哥贾哥。我差一点就忘记了,丽妹砣只怕是又发骚了呢,又要“那个”了呢,要你到板凳形去一趟,而且要赶快去!新痞子说了就坏笑,呵呵呵,样子很轻薄。新痞子的牙齿有一点暴,他一坏笑,两颗门牙就更加暴露无遗了。贾胜利望着新痞子的暴牙齿,看见其中一颗上还很不文明地沾着一星菜叶子,就很恶毒地骂他道,你他妈的嚼血呵,暴起一个鬼牙齿!
知青点的人老是在背后议论,说贾胜利和谭丽丽已经“那个”了。谭丽丽和一个叫裴红红的妹子同住队屋,他们说只要贾胜利一去,裴红红就保证很自觉地腾地方,腾出地方来让他们不受干扰好“那个”。有人就经常拿了这个事来和贾胜利调味口,半真半假的,新痞子就更不是东西了。新痞子性激素分泌可能有点多,调起这样的味口来想像力就特别丰富。贾胜利曾经对他实行过镇压,但这家伙就是不长记性。他们也是同住一间屋子,漫漫长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们找话讲,新痞子一说总是也要说到了谭丽丽的身上去。有一次他竟然死追着贾胜利问:都讲和女人“那个”她们先是怕丑,不肯,可尝到了味道后又总是还要,一定要把你累得死去活来。丽妹砣看上去蛮正经的,衣服一脱光,是不是也露出庐山真面目呵?那一次新痞子这么问的时候,被子盖着大腿的部位还搭起了一座拱桥。那座拱桥颤颤栗栗,好像下面还有人在紧张施工呢。贾胜利当然不充许新痞子这样猥秽谭丽丽,他知道新痞子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在想象中代替他把谭丽丽的衣服先脱光了,否则他大腿部位就不会搭起那么高的拱桥。那次贾胜利也是一时性起,他一伸手就把新痞子从对面床上提起来了,提起来拍地一声就摔到了地上。不过新痞子基本上也算还是一个好兄弟,打了就打了,并不记仇的。后来喊他去为谭丽丽复仇,他表现得还是很够朋友的。这家伙早就破罐子破摔了,他犯过错误,犯过很严重的错误。去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公社开万人追悼会,连地主富农都表现得无比悲痛,都像自已屋里死了爷老子一样,这家伙却在追悼会上嘻嘻哈哈,说现在没有人站在天安门挥手了,我们还怎么奋勇前进呵?这样的话讲得的?冤不冤又让公社的武装部长听见了,当场就抓了他一个现行。武装部长喝令他退出悼念队伍,跪在地上接受大家轮番批斗。他从那一天开始就破罐子破摔了,不要表现也不要前途了。他现在不靠工分吃饭,他现在是游走四方到处偷鸡摸狗,到处败坏铜鼓公社知青点的荣誉。前天他回来了,一回来就请知青点所有的人都吃板栗。贾胜利也吃了,贾胜利一吃板栗就知道,这家伙这一向是游走到黄金公社去了。黄金公社正在收获板栗,黄金公社产的板栗特别粉,粉中带脆。龙鳞县其他公社产的板栗就不行了,咬开总是一泡渣。谭丽丽每年分的口粮里面,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板栗。贾胜利吃板栗,已经有吃出真伪的水平了。那一天新痞子又调口味,贾胜利就不上他的当,还是不紧不慢吃自已的饭。贾胜利几天前打死了农科队的一条狗,刚刚给谭丽丽送了一腿狗肉过去。谭丽丽说他走得太勤密了,批评他也要注意一点影响。她说今后没什么事就不要经常来往,我们都要搞好表现呢,招工回城才是最重要的。谭丽丽最注意影响的人了,会喊起要我去么?贾胜利想,你新痞子又调老子的口味了呵?我是一个宝呵?贾胜利不理新痞子,新痞子就发燥气了,他将饭钵子往桌子上一顿,大声地叫嚷道,我说马虎利,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呵?你的耳朵打蚊子去了么?
知青点的饭桌子其实就是一块水泥预制板,只是两头撂了几块土砖。这一块预制板还是公社供销社的。公社供销社建屋,堆了一些建筑材料在河边上,知青们在河码头上运大粪,顺手牵羊将预制板抬到板车上,运回来就成了饭桌子了。预制板两边胡乱放着几块土砖,当时两个人都坐在土砖上,正好是面对着面,眼睛瞪眼睛。新痞子这个人有点神经质,情绪一激动,口水就从他那张臭嘴里飚出来,直接威胁着贾胜利菜碗的红薯汤。贾胜利赶紧一口喝完碗里的红薯汤,瞪着新痞子又吓唬他道:哪个是利马虎?利马虎是你这个鬼喊的么?你吵死呵,你是不是又想讨打了?
利马虎是贾胜利的小名,他不喜欢人家喊他这个小名,尤其是新痞子,他就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新痞子晓得自已讲话没有份量,就叹口气再喊贾哥。新痞子说,贾哥,我说的是真的呢。丽妹砣这一向守板栗园,我到板凳形征粮碰到她,她还帮我望风还帮我摘了板栗呢。她千嘱咐万嘱咐,一定要我告诉你。她说若三天内不见到你,就是我的讯没有捎到,她就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
新痞子这样一说,贾胜利就有些紧张了。
谭丽丽出事了么?
她能出什么事呢?
新痞子的人生哲学是活一天算一天,从不知道叹气的。他一叹气,说明事情就是真的了。
贾胜利丢下饭钵子,也不和哪个打个招呼,头也不回就下山了。
下山就蹲在公路边上等车。
谭丽丽的父亲在县一中教书,母亲是县剧团的演员。她父母亲的出身都有些讲不清的地方,所以谭丽丽从一懂事起,就老是看见他们向各自的组织上写历史经历,写思想汇报。她母亲戏演得好,字却写得鸡脚爪一样。母亲写历史经历写思想汇报怕组织上说她态度不好,写完了总要女儿帮她工工整整再抄一遍。看得多了,抄得多了,谭丽丽就晓得世道有多么险恶了,胆子就只有一粒碎米子那么大了。贾胜利和谭丽丽高中同学,谭丽丽被同学欺负,他总是跳将出来英雄救美。英雄救美救得几次后,谭丽丽刚刚有一点感动,贾胜利就对谭丽丽产生了狼子野心。谭丽丽的父亲戴一付深度近视眼镜,人称谭眼镜。谭眼镜本来是坚决反对女儿和贾胜利来往的,他认为贾胜利也不是好东西。但谭丽丽下乡之前他想来想去,还是用光了那个月的计划肉票,请贾胜利在家里吃了一餐饭。谭眼镜把红烧肥肉一筷子又一筷子挟到贾胜利的饭碗里,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贾胜利,贾胜利同学呵,我家丽丽胆子小,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幸好还有你和她一起下放。谭眼镜这么一说,贾胜利就高兴得要死。贾胜利平常找谭丽丽,谭眼镜总是鼓眼暴睛,有一次还很严肃地说,贾胜利你是工人阶级的儿子,你根红苗正,你就不要经常来找我们家丽丽了,我们不想影响你呢。贾胜利晓得谭眼镜其实是看不起自已的,请自已吃饭是忙时抱佛脚,但他还是很愿意做这个佛脚。他当时就坐正了表态说,谭老师你就放心好了,我今后保护丽丽,就像保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样。谭丽丽的妈妈姓傅,主要演女英雄,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可以绑一条假辩子演《红灯记》里面的小铁梅,在舞台上举一个红灯尖起喉咙唱,说她打不尽才狼决不下战场。可以演女英雄的傅老师在现实生活中就不是女英雄了,她听贾胜利这样一说,眼泪就泉水叮当流出来了。傅老师当时鸣咽着说,也不是说我家丽丽就吃不得苦,主要是,主要是——。傅老师主要了好几回还是主要不出来,贾胜利就明白了:谭丽丽是女孩子,人又长得那么好,嫩豆腐一样,他父母是怕她吃那种讲不出来的暗亏。贾胜利不好涉及这样的问题,他只是笑了笑,握紧了拳头朝傅老师亮了一亮,表示他很有力量。可贾胜利没有想到,他们这批知青只是分在同一个区,名单一到区里就分开了。他分在铜鼓公社,谭丽丽分在了黄金公社。两个公社教育知识青年的方法各有千秋。铜鼓公社建了一个知青点,把知青们放在一起过集体生活。黄金公社没有建知青点,把下乡知青都分到生产队去了,去插队劳动,住就住在各自的队屋里。谭丽丽先是一个人住在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里,第二年裴红红来了,这才有了一个伴。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原来没有亮窗子,亮窗子还是贾胜利后来安上去的。贾胜利在知青点住了四年了,谭丽丽在队屋也住了四年了。贾胜利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自已的知青点就是倒了墙,他也不会去管一管,但要是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漏雨,他一定会几十里山路急行军赶了去,爬上屋顶将漏洞盖好了才回来。
枫叶还在红,竹鸡婆还在叫。那一天贾胜利蹲在公路边上老是想:谭丽丽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呢?是不是屋顶又漏雨了呵?
这一向没有刮大风,应当不会漏雨。
想来想去,她只和她们队上的贫协主席有过一次冲突。
板凳形生产队的贫协主席是个骚脚猪。
这个骚脚猪,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去年年底裴红红回城里休探亲假去了,骚脚猪喝了一点烂红薯熬出来的七五寸,半夜里醉薰薰搞开了队屋的门。他搞开了队屋的门,满嘴喷着酒气哄骗谭丽丽说,队上会有一个去岳阳二三四八的招工指标,我呢,我打算推荐你去。他还真的一样嘱咐谭丽丽说,丽妹砣你可不要告诉裴红红哪,我特地等她不在队上才的开贫协会,你呢,就不要辜负我的好意了呵。骚脚猪说着说着,一双糊着眼屎的老眼睛盯紧谭丽丽高高耸起的胸脯,就色迷迷红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了。知识青年招工参军是要过贫协这一关,但骚脚猪的智商也太低下了。贫协组织到生产队这一级其实就只是一个样子了,生产队的贫协主席一样的靠挣工分吃饭。骚脚猪如果说队上会有一个县铁业社或是县氮肥厂的招工指标,谭丽丽或许还会相信。岳阳二三四八是什么厂?是军工厂,工人都穿军装只是不戴帽微领章!他说队上会有一个军工厂的招工指标,那就谁都晓得是信口开河了。军工厂的招工指标一个县一年也没有几个,根本到不了生产队的。还没到大队,就被公社那几个干部狗抢屎吃一样早抢光了。各家有各家的地道,女知青如果不是家里后台特别硬,想得到这样的指标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为公社干部英勇献身。而且英勇献身时还要认准对象,最好是公社的一二把手。骚脚猪你妈妈的尸呵,官场上你连蚂蚁子都不是的,你是蚂蚁子鸡巴上的一根毛呢,你搞得到军工厂的招工指标到手呵?谭丽丽心里这样恶毒地骂道,当然不理骚脚猪。骚脚猪想动蛮的,她就打出了新痞子的招牌来了。谭丽丽躲避着说,主席你就不要乱来呵,我就告诉你算了,我男朋友是铜鼓公社的新痞子!
新痞子打群架敢拖一把铁齿钉耙上,拖着铁齿钉耙还敢单选对方的脑毛顶上挖,他的狠毒早就在周围团转几个公社都出了名了。但骚脚猪酒已经喝下去了,那一刻已经性不由人了。他不想长远,只抓当前,还是要上,结果就撕破了谭丽丽刚上身的一条新罩裤。谭丽丽这时候不胆小了,她一翻身,就抓起了挂在壁上的一把镰刀。再后来,板凳形全生产队的人都说谭丽丽是个好角色了。他们说,这妹砣还真的看不出呵,平时怕踩死蚂蚁,关键时刻却是一个刘胡兰!谭丽丽那一回不但表现得很勇敢,还表现得很聪明。她抓起镰刀将贫协主席逼到墙角落,再返身打开队屋的门,就穿着那条烂罩裤,一口气跑到了她们公社。她们公社的干部让她和广播室的女广播员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再加上两个武装民兵,很隆重地送她回来了。武装民兵都是很年轻的后生子,他们讨好谭丽丽,一到板凳形就喝令贫协主席道:矮下去!老牛还想啃嫩草呵,这是毛主席亲自栽下的嫩草呢,你也敢啃!贫协主席开始还想狡辩,说他堂客有妇科病,过不得夫妻生活,他也是烤久了一时糊涂。一个后生子朝他膝弯里踢了一脚,他就不再狡辩了,矮下去跪得规规正正。武装民兵把贫协主席捆成了一个肉粽子,手扶拖拉机打转身,就将这个肉粽子拖到公社去了。
贾胜利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贫协主席已经被谭丽丽她们公社送进了县知青办,县知青办又将贫协主席送进了县公安局。谭丽丽呢,也已经将她被撕烂的新罩裤补好了。但贾胜利还是暴跳如雷,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第一回和新痞子讲好话了,充分发挥新痞子的业务特长,请新痞子搞来了几只鸡,自已再买了两瓶龙鳞小曲,让知青点的那一帮兄弟大吃了一顿。大吃一顿后,他就带着那一帮兄弟走夜路。他们打着手电举着火把走了几十里山路,被山道上的石头踢坏了好几个脚指头,第二天清晨出现在板凳形生产队。他们就像是一群日本鬼子搞扫荡,将贫协主席家里养的鸡鸭狗猫都杀来吃掉了。要不是县里知青办的干部骑了摩托车来得快,他们还准备将贫协主席家里养的两只架子猪也杀了算了。这个倡议是新痞子提出来的,贫协主席有七个小孩,两个最小的当时正饿得哭。新痞子喂了两个小孩各一碗鸡肉汤,然后愤怒地说,他狗日的人都喂不饱,还有什么资格喂猪呵?杀!杀了猪带回知青点去炕起,冬天就要来了,冬天我们吃腊肉!
贫协主席的家里等于是被土匪洗劫了一次,但贾胜利还觉得不解恨。
因为谭丽丽说了一句老实话。
天地良心,贾胜利那时候其实还没有和谭丽丽“那个”,真的一回都没有“那个”。贾胜利当然是一个男人,而且气血方刚正在需要女人的时候,他当然多次想和谭丽丽“那个”,但谭丽丽就是不肯。谭丽丽告诉贾胜利说,女孩子不像男孩子,女孩子都有一个什么膜,一“那个”膜就破了。招工上调是要搞体检的,膜破了就是作风问题。去年相邻公社有一个女知青查出来了,查出来了就走不了,她前途无望,一索子就把自已吊死了。谭丽丽目前还不想吊死,贾胜利当然也不想谭丽丽吊死,他们确实是经常在一起,但在一起的情形有如一句很形象的龙鳞土话:炕起腊肉吃斋。那一天正打算出早工的谭丽丽一开门,就看见了一队日本鬼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一倒就倒在了贾胜利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她那句话是伏在贾胜利的怀里哭着说的,鸣鸣咽咽的要是常人去听,可能听都听不清,但贾胜利听清楚了。他听见山在呼,海在啸,地球马上就要暴炸。谭丽丽哭着说,我要保护------保护------我们结婚的那个晚上------
贾胜利听出来了,绵羊一样的谭丽丽突然变成了猛虎,其实是在保护的他的根本利益呢!
贾胜利当时发声喊就往贫协主席家里跑,一脚就踹开了他家的双合门。
贫协主席破坏伟大的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本来是要重判的,鉴于没有得逞,后来县法院就只判了他一年徒刑。贾胜利因为聚众斗殴,也被县知青办在他的档案里记大过一次,喊到公社被训斥了一顿。但贾胜利一点也不后悔,也没有堕落成为新痞子第二。贾胜利那一天下山的时候在心里对时间,对出来他们当日本鬼子到现在刚好差不多是一年了,他就大叫一声道:坏了,那个骚脚猪很可能有立功表现,提前释放回来了!
贾胜利越想越怕,越怕越急。
他好像听见了谭丽丽在哭。
他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只怕谭丽丽哭。
他好像看见了那个骚脚猪在笑,笑得露出一口墨黑的牙齿。
他一急,就决定不走路了,爬车。
那时候乡下还很难看得到汽车,简易公路上跑来跑去的,还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拖拉机。那一辆铁牛牌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突开过来,贾胜利就吐掉咬在嘴里的烟蒂巴,活动着四肢站起来了。站起来的时候他想了一想,又顺手还从地上检起一块拳头大小尖尖的石头,一藏就藏到了怀里。开拖拉机的司机经常从这里过身,他一看贾胜利的装束,就知道又碰上车匪路霸了。司机知道这个车匪路霸是要强行爬车,就也不鸣喇叭了,只是一脚踩在油门上,拼命加油,加得拖拉机黑烟滚滚,吼声如雷。贾胜利是爬车的老手了,拖拉机冲过来的时候,他朝司机踢了一脚沙子,然后抓住拖拉机的后档板,跟着拖拉机就跑。
跑两步轻轻一跃,就滚进车斗里去了。
贾胜利爬上辆拖拉机才发现,这个司机是个十分毒辣的家伙,他就像美帝国主义一样,遭遇了可耻的失败还老在想卷土重来。他发现,一路上司机都在绞尽脑汁,是真心实意地想把他甩下车去。那时候龙鳞县全境所有的公路都还铺的是鹅卵石,有的鹅卵石比人的拳头还要大一些。拖拉机在鹅卵石上面纵情狂奔,就像一匹最狂燥的劣马在危险的山道上野性发作了。车斗里装的是一包包化肥,贾跃进摊开两手两脚,尽量加大身体和化肥包包的接触面积,已经把牙齿都啃进化肥包包里面去了。他闻出了包包里装的是氮酸氢铵,还闻出了这是日本来的进口产品,不是龙鳞化肥厂生产出来的那号假冒伪劣。但他还是好几次都被颠波得滚到了车斗边上,只差一点就滚下去了。
贾胜利也愤怒了。
好呵,乡巴佬,你在跟老子玩真的呢,老子也就跟你不客气了!
贾胜利就像《铁道游击队》里面的游击队员一样英勇顽强,滚到了车斗边上又爬上来,滚到了车斗边上又爬上来。拖拉机经过一个水库的时候,司机回头阴险地看一看,又阴笑着加大了油门。野性发作的劣马跃起来跌下去,跌下去又跃起来,好像下定了决心,要一头扑进水库里面去喝水去。贾胜利五脏六腑都被颠波得找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司机却回过头来阴笑子笑。贾胜利看见了他得意的脸,觉得不能让他再得意了,必须对他采取专政的手段了。幸而上来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的,贾胜利就像一名二战老兵一样匍匐着前进。他终于抓到车斗前挡板了,抓住前挡板,他就站起来了。站起来再看司机,就是一览群山小了。一览群山小的贾胜利一只手抠住前挡板,一只手从怀里一掏,就掏出来那一块尖尖的石头!贾胜利将石头举起,将石头定位在离司机脑壳大约有一尺远的地方,然后摆出了一个董存瑞炸碉堡的造形,再咬牙切齿地喊道,妈妈的尸乡巴佬,你只讲,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活?
司机再回头,脸色就变了。
城里下来的街痞子,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司机有这个经验,司机就讪讪地说:我开玩笑呢,兄弟,你就当真了!
哼,玩笑!贾胜利说。
贾胜利收起手中尖尖的石头,司机就不开玩笑了,拖拉机喘一口粗气,车速就慢了下来。
慢一点,妈妈的尸你再慢一点!
贾跃进命令他的兄弟道。
拖拉机就平稳了,像一头听话的老牛。贾胜利挪开几包化肥,很快就给自已营造出了一个舒适的座位。化肥包包很软和很温柔,仰在上面很舒服,相当于现在火车上的软席卧铺。
而且还是专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