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益阳 五羊坪(4) 胡卫群 那山 住在坪里的人,其实也向往大山,总觉得那山有些神秘。 儿时视野所及,东边是高耸入云的浮邱山,很近的感觉,如果到大栗港,浮邱山就更近了,夕阳下似乎山坡上一块块的玉米地都清晰可见。 从来没见过朝阳刚刚升起的模样——日出被浮邱山挡住了。
二舅妈说浮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和尚和道士。就觉得很好奇,想知道和尚道士长什么样,是不是和剃光头、大嗓门,住祠堂西边的伯阳表舅一个样?
西南方向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两座高山。 一座矮些,九个馒头状的山头一字儿排开,二舅说那叫九岗山。兴许我个头太矮,数来数去只见八个山头。表哥让我骑到他肩上,才看到躲在低处的第九个山头。
另一座高些,没有绵延的山脉,像一把尖刀直插云天,五羊坪人叫做尖刀山。
近些年,查了地图,与安化交界的那个方向,相隔二三十里有两座拔地而起的高山,一座叫做三角窝,一座叫做羊角尖,尖刀山到底是哪一座?至今也没搞清楚。 如果阴天,九岗山就朦朦胧胧看不清。二舅说,如果尖刀山看不见了,十之八九会下雨。试了几次,蛮灵验的。 早些年到安化出差,车子从这两座山附近经过,终于目睹了它们的尊容,感觉气势蛮大的,五羊坪毕竟只那么大一块地方,它的四周围其实都是山,但都是些小山包。河对岸株木潭那边山高些,那儿是熊家的祖坟。依稀记得跟外公去过一次,很远,坡也很陡。至今不明白为何熊家的祖坟会在河对岸,莫非株木潭才是熊家的发源地么? 只知道外婆姓黄,娘家是筑金坝大山里的,小时候随外婆去过多次。大山里没有稻田,土地都斜挂在山坡上,种些玉米和红薯,是一年到头的主粮。 我喜欢摘玉米,不喜欢挖红薯。 挖红薯时,石头泥块和红薯一起骨碌碌往下滚,有的滚到山坡下。一块地挖完满山坡捡红薯,弄不好自己也成了大红薯滚下坡好远。 摘玉米时只要带背篓,掰下玉米棒子顺手往后一扔,不偏不倚落到背上的背篓里。踩滑了也不打紧,顺手抓住玉米秆就能站稳。
玉米掰回来,剥开皮,挂在屋檐下,一串一串挺好看。 挑回家的红薯一般都存放在地窖里。 山民每家都有地窖,有的在屋后山坡上,像西北的窑洞;有的直接挖在堂屋里,洞口用木板盖住,像华北平原的地道口。地窖有两米来深,很暖和,能存两三千斤红薯,放几个月也不会烂掉。 如果红薯丰收了,地窖放不下,只能把红薯切成丝切成丁丁晒成红薯干红薯米。晒红薯干时如果老天爷不给力太阳躲猫猫,红薯丝就会发霉发苦,接下来半年的粮食就难吃了。
秋收后,白天越来越短,活儿越来越少,山民就没有了一日三餐,只吃早晚两顿,谓之“拦腰一扁担”。 大山里日照短气温低,蔬菜长不好,一到冬天就没别的菜,只有剁辣椒。饭呢,要么是一锅红薯,要么是一锅玉米。热气腾腾的红薯咬到嘴里,烫的呜哩哇啦却不敢吐出来,拼命咽完,再夹一筷子剁辣椒。这样一顿饭下来,冬天也会满头大汗,哪有如今在街头吃烤红薯的情调。 那玉米也绝不是如今菜市场卖的嫩生生的新鲜玉米,而是挂在房梁上的老玉米,玉米粒嘎巴嘎巴搓下来,大锅煮了,一碗一碗扒拉到嘴里使劲嚼,依然是剁辣椒助咽。好不容易嚼完一碗,其他小伙伴已经嚼了三碗。吃一顿玉米粒,牙巴骨腮帮子要酸疼好几天。 熬到夏天,洞庭湖区的稻谷熟了,资江上游以及桃江大山里的山民就成群结队到湖区去扮禾,按现在的说法叫“打工”。饱餐十天半个月亮晶晶的新米子饭,赚了工钱,必定还不辞辛劳,在坪里买一担白米回家,给婆娘崽女也解解馋。 其实,我对大山更多的认知是源于砍柴。 人要吃饭猪要吃潲,冬天要烤火,这都得要柴。而坪上的人,没有山也没有树林,像湖区那样,烧田里的稻草吧,然山区的田不多,稻草十分精贵,只能够喂牛。所以,五羊坪烧柴是天大的事! 那年头,“洋火”要花钱买,乡下舍不得用,只好每晚在灶坑里用热灰盖住火种,第二天翻出来盖上干茅草用吹火筒吹燃。而这火种其实就是未烧尽的柴火,有些人家为了省柴,舍不得留火种,于是,每天早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拿着干篾片做的火把,就东家进西家出的“接火”。这是五十年代五羊坪一幅特有的“晨画”。 四五岁起就跟着表哥表姐到附近山头砍柴,后来就是我带表妹表弟一起去。
山头上哪有柴火哦,连刺蓬灌木都砍光了,零零星星的蕨和芭茅草也被我们隔几天剃一回,羊壁窝和南冲里早已成了两个光秃秃的小山包。 邻近的山上,树木茂密有一人多高,可那不是五羊坪的,而且竖了“封山育林”的牌子。有时忍不住诱惑,我们也偷偷钻进去,可刚刚挥动柴刀,就被守山的人逮住了,逃脱的表妹吓得哇哇大哭,一路飞奔着回家报信了,然后是外公出面说好话,把我们这些“小贼牯子”保出来。 五羊坪的小孩天天都到这两个小山包上割茅草。可这茅草哪长得赢呢,就是观音菩萨那法力无边的浄水瓶也奈不何呀!于是,这羊壁窝和南冲里,就注定是我们的希望之地,也是我们的失望之地。 明明没柴可砍,却天天要我们上山,长大后方知,这也是大人的一种“驭子术”——免得我们这些小屁孩无所事事,闯祸生非呢! 至于真正的砍柴,每家每户自然有主力军。外婆家的主力军,当然是二舅和表哥了。 附近的山头不能砍,只能走二三十里山路到远处的刘家冲朱家冲等大山里去。下半夜就得出发,天黑了才能挑一担硬柴棍回家。这差事每隔七八天就一次。 1967年,父母怕城里搞武斗的流弹危险,把我和妹妹送回了外婆家,我又一次回到五羊坪。 半大小子的年龄对什么都感兴趣,生产队送公粮,便缠着表哥一起去。从五羊坪划船到大栗港,待挑谷上岸送粮库时,表哥挑一担,我也挑了半箩筐。头一次看到稻谷堆得像小山,趁粮库里的人不注意,偷偷爬到谷堆上哗啦啦往下滑,结果谷子弄了一裤裆,蹦跶了好久才抖干净。送完公粮,社员们就地埋锅做饭,派一个人到镇上割两斤肉来打牙祭。不一会饭熟肉香,我们团团围住,吃的那个有味啊,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搞野炊。 在我的百般要求下,二舅好不容易答应带我到大山里打一次柴。我自然是欢呼雀跃,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 鸡叫头遍就起床,腰里插着砍柴的杉刀,肩上掮着两头尖尖的千担,千担上头还挂着装了饭菜的瓦钵和灌满茶水的竹筒,随着脚步在我们的脑后晃晃荡荡。 月光映照在田野里,衬托出远处的山影和近处的房屋,除了不时传来的声声犬吠,大地一片寂静,我还真有点神秘和紧张。紧紧跟在二舅身后,顾不了东张西望,只能盯着若隐若现的路面,深怕被凸起的小石头磕个跟头,打破了千担上的瓦钵子中午就得饿肚子。 进得大山太阳已经老高了,赶紧干活。 打柴是有规矩的,不能砍树枝,更不能砍小树,连灌木都不能砍,一句话,凡是活的都不能砍,只能捡掉在地上的枯枝。当然,大树上的枯树枝也可以掰下来,可是二舅不准我爬树。我呢,也坚持不让他爬,因为二舅是砍柴队伍中年纪最大的,万一掉下来,我怎么向外婆交代!于是,我俩只能望着高高的枯枝叹气。 山里人是讲信用的,他不会守着我们这些捡柴火的。倘若发现有人违规,对不起,这座山你就别想再来了。坪上的人好面子,自然就没有违规的。这也是契约的威力,不过不是文字合同式的。 中午在森林里吃饭。从千担上解下瓦钵,剁两根竹条当筷子,大口扒拉冷饭和腌菜,嗌住了就仰脖灌两口冷茶。饥肠辘辘吃什么都香。 如果附近有人家,好客的山里人会邀你到他家,帮你热饭,并端上热茶,还递过麻竹兜子的短烟袋。我却害怕那看不见打不着的鸡屎蚊子,一袋烟功夫胳膊上脖颈上腿上就被咬得满是红疙瘩。 该回家了,柴火归拢来,用打了活结的藤条捆好锁紧,插上千担就上肩了。二舅那两捆,扎扎实实有一百七八十斤,我的小些,最多也就五六十斤。
一路上,家家屋顶上的炊烟像打了商量似,袅袅腾腾起来。肩膀和腿脚不听使唤是一回事,肚子咕咕叫却是最难熬的。在一家代销点停了下来,二舅很慷概地买了两只“丰收饼”——“文革”破四旧,月饼改称此名——说我们也“丰收丰收”,于是一人一个张口就咬,那芝麻花生馅又香又甜。 以前只有中秋节晚上才能吃到月饼,且一只月饼还要做四等份切开,每人只能吃四分之一块。没想到中秋还差几天呢,就吃到月饼了,而且整整一个独吞,还叮嘱我回家不许告诉表弟妹们,可见二舅是何等宠爱我这蠢外甥。 天黑很久了才到家,卸掉柴捆,双腿像灌了铅。外婆举着煤油灯摸索我红肿的双肩,我一边躲闪一边充好汉,说没事。虽然肩疼脚疼,到第二天都挪不开步,但心里还是蛮自豪的,感觉自己长大了,能干点事了,外婆又会在妈妈面前表扬我了。 除了捡柴,二舅进山还有一个任务——“瞄”大树蔸子。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老小围在火塘边守岁。“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火塘要烧得大烧得猛,预示来年红红火火。一个巨大的树蔸子架在火塘里,烧得红通通的是外公每年的期盼。
那炭盆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外公的爷爷留下来的。冬天女人们纳鞋底纺棉花时用这炭盆烤火,小孩子也喜欢在炭盆边烤踩湿的布鞋底。 所以,二舅进山捡柴,总是留神大树蔸子。 真正的山里人对树蔸子是不屑一顾的,那东东劈不开砍不烂,十八斤重的斧头也奈它不何。他们习惯烧劈柴,省事。大树砍伐了,树蔸子就遗弃在土里长出新芽或任其腐烂。 瞄中了上好的大树蔸,借来开山斧和挖山锄,挖开周边泥土和石块,斩断树根,撬出树蔸,请山民帮忙掀到有阳光的地方,做上记号,就任其日晒雨淋去。文学家木心说,“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山里人也是,你做上记号,人家就懂了。 第二年深秋时节,邀上三五个精壮劳力,用土车子从大山里把大树蔸连推带拉弄回来,搁在屋檐下,便大功告成。于是,全家人都知道,大年三十火塘里肯定会烧得旺旺的。 早些年时兴烧沼气,但沼气池难伺候,进料出渣劳动强度大。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老老少少玩不转这沼气池,就改烧液化气。烧不起液化气不过也不用烧柴,因为有蜂窝煤可烧。 反正,再也不要劳神费力进山捡柴了,小孩子也不必挑着高架箢箕到处转悠割芭茅草了,也不用到田里割那只剩四五寸长的禾蔸蔸了,更不用像我上节说的,到河里捞浪茅渣了。 如今,五羊坪的房前屋后河边路旁到处都有很高的树。 羊壁窝、南冲里也郁郁葱葱,再也不是和尚的脑袋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