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益阳 五羊坪(3) 胡卫群 三、 那水 背靠资江的五羊坪人,跟川流不息的资江结下了源远流长的情缘。 严格意义上来说,五羊坪所处的河段属于资江中游,往上游是武潭,再往上游是马迹塘,然后是安化继而新化直达邵阳(宝庆)。邵阳以下至桃江段是可以季节性通航的,所谓季节性当然是指洪水季节。 那年头,资江上游的商贸物流全靠水运。山区出产的木材楠竹桐油煤炭矿藏茶油玉米红薯等大宗商品以及山货皮毛都会趁着洪峰顺流而下。 雨季的山区,山洪暴发,山民便把早已砍好运至小溪边的木材和楠竹,一根一根撬到咆哮的溪水里,使其顺流而下,冲到小河再汇入资江,然后编扎成木排或竹排。 排是没有动力的,不须撑篙也无须划桨,只管顺水漂流就是。排前排尾各架一支用整根杉木做成的梢,梢尾用竹篾编制成长方形的截面。梢既是巨大的浆也是长长的舵,当需要调整方向时,把梢尾的截面没入水中,几人合力横向推动梢头,排就会转向。调正航向后,即压低梢头将梢尾翻离水面,排古佬就会聚在一起抽烟袋,侃大山。看见岸边洗衣洗菜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会扯开喉咙吼两嗓子山歌,或用情歌去调人家的口味。 排上搭有杉树皮盖的棚子,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出太阳,住宿烧火做饭都只能在排上,十天半个月,不到目的地,排古老一般是不会上岸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似乎也理解排古老,红着脸儿,任那些情歌甚至情话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的,并不当真。 零散货物就用毛板船。 把松木树锯成大而厚的板子,用马钉钉牢后,在板与板的缝隙处抹些桐油石灰,就可装货远行,此为毛板船。 毛板船属于一次性使用的船舶。将上百吨的货物运到目的地后,便连船带货一起卖了。或把船拖上岸来拆成木板单卖,或干脆用这船板在河岸上搭成木屋,就地住下来做生意。益阳的三堡接城堤一带,尽是些新化宝庆人,据说他们的上辈人,就是放排或驾毛板船来到益阳的。我读中学时的一位历史老师叫陈佛山,一口佶屈聱牙做牛叫的宝庆话,他家就住在三堡。 因为毛板船不如其他船结实,一旦触礁,就像蛋壳子一样碎了。尽管如此,在没有别的出路的情况下,为毛板船背纤是上乡人的最好选择,不管风险再大,不愁没有人去驾毛板船。 当年还流行着一首关于毛板船的歌—— 驾船要驾毛板船,骑风破浪走江天。 一声号子山河动,八把神卷神鞭。 船打滩心人不悔,艄公葬水不怨天。 舍下血肉喂鱼肚,折断骨头再撑船。 益阳的大码头、三堡一带就是这样繁荣起来的,因为无论木排竹排或毛板船,大部分都在这儿中转或集中。再进洞庭湖,去汉口,下南京,就只能交给益阳青龙洲那些水性更好的水手,或是将小排并成大排,或是将货物转装到吃水量更大的毛板船上去。 资江的中上游水急滩多,水运交通全靠毛板船。七岁的时候,我回到益阳的父母身边去读书,就是坐毛板船离开的五羊坪。穿着新衣裳,口袋里塞满了南瓜子和豆粒粒,坐在小船上,远远的看见毛板船来了,小船箭也似的斜插过去,砰的一声靠上了毛板船,我一个趔趄摔倒在了船舱里,瓜子豆子撒得到处都是。 后来,大栗港通了机帆船,我们来往五羊坪必经大栗港。48年前,我和妹妹最后一次离开五羊坪,就是在这个码头上的船。二表姐给我们买了热腾腾的包子,跑下来却眼睁睁地看着船已开头了…… 1958年,安化柘溪电站大坝横空出世,毛板船像古巴比伦那座空中花园一样,竟在资江河里消逝了。因消逝得太突然,让人有点措手不及吧,到现在也没发现有哪位摄影爱好者曾留下过它艨艟巨舰般的雄姿。 山里人喝泉水,坪上人吃河水,五羊坪好像没有井水。 家家都有两口大水缸。一口水缸装河里的水,那是用来烧茶煮饭炒菜的。一口水缸装塘里的水,只能用来煮猪潲洗澡洗衣服抹家私俬。 挑河水很费劲,涉过大半河床的卵石滩,水齐膝盖深才能把大水桶灌满,踏着滑溜溜的卵石,喘着粗气一步一步登上高高的河岸,把扁担横在水桶边缘,坐下来歇会儿才能一鼓作气挑到厨房。冬天也得把裤腿挽得高高,赤脚到河中挑水,脚杆子冻得红通通的,脚板踩在地上没一点知觉。这样也好,行走在卵石滩上,也不觉得石头硌脚了。 要是发了洪水,满河浑黄,也得挑回来,用劈开半截的麻竹杆夹一块明矾,在浑浊的水缸里搅动一番,静置到第二天,浑水就澄清了。缸底沉积一层厚厚的泥沙,舀水的时候须格外小心,倘动作大了,泥沙就会顽强地表现自己,窜到上面来。 有时候明矾用没了,河水依旧浑黄,就只能到坪里南边的小溪里挑水。那小溪是从南冲里流出来的,清亮清亮,很浅,蹲在溪边用葫芦瓜瓢半瓢半瓢地舀进桶里。路虽远些,却不需吭哧吭哧地爬那高高的河岸了。 洗衣洗澡用水就近到屋对面的瓜山上去挑,那儿有一口小水塘,因比较偏僻,不下雨的时候水很清。 挑水是体力活儿,常年由二舅承担,后来他年纪大了,表哥就接过了这担水桶。 近些年,政府搞了惠民工程,在远处大山的水库里埋设了长长的水管,把水引到了每家每户。家门前的水管敷设也由政府开支,居民用水一块多钱一吨,也不计算什么阶梯水费。 夏天的时候,河里的卵石滩和岸边的草滩是我们的最爱。 水浅,卵石滩一直往前延伸,占据大半个河床。再往前,骤然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水在奇形怪状黑溲溲的礁石间翻滚奔腾,那儿是禁区,水性好的大人也不敢去冒险。 在浅滩里嬉戏是最惬意的事儿,光屁股在滩上追来跑去,溅起一串串水花;疯得累了,赤条条躺在水里,任清亮的河水从黑黝黝的肚皮上流过;或者把头埋在水里,比赛谁憋得久,睁大眼睛顺带看看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玩够了就打石鱼。捡一块半大的石块,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狠狠砸向露出水面的大石头,一声闷响,在大石头底下躲阴凉的小鱼便惊慌失措,还未待肚皮儿翻下去,就浮了上来。赶紧捞了,用细细的柳枝条穿成一串,提回去给外婆报功。 也有失手的时候。没注意捡到风化岩,砸下去,啪的一声碎了,迸得脚杆子血糊漓溚,疼得呲牙咧嘴。 在卵石滩玩水是有规矩的,不能一个人偷偷地去,必须有表哥带领。也不能天天去,表哥还要干活的,不可能天天陪我们泡水。 有时候放暑假,衡阳舅舅家的人来了,我们就兴奋得不行,因为每天傍晚可以跟舅舅们一起到卵石滩洗澡了。城里来的表姐妹们很时髦,漂亮的花裙子像蝴蝶一样在河边飞舞。表兄弟们则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大呼小叫,打岩鱼当然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春天河里涨水,淹没了卵石滩,淹没了岸边的沙地和草滩。月夜,二舅和表哥带男孩子们到草滩里抓鱼。 装了小半盆水的木盆在水面漂,表哥跟在木盆后面,两手伸进水中,张开五指,由两侧向中间挨着草滩慢慢收拢,碰到鱼便顺势一按,一条活蹦乱跳的红眼鱼就成了我们的盆中之物。 其实,只要动作够轻,鱼儿在水里是很友好的,碰到它也不会厄自乱跑,当然更不知大祸临头。 我们看得眼热,在二舅的默许下一字儿排开学摸鱼。表哥在外侧,把我们挡在里侧,二舅跟在后面压阵,不断提醒我们哪里水浅,哪里水深。 慢慢的有了感觉,掌握了要领,小家伙们便时有所获。 突然,小伙伴群里一声惊叫,继而又疼得倒抽冷气——不用说,一定是被鳜鱼或黄鸭叫扎了手掌。这些鱼的背鳍特厉害,刺了手会疼得直啰嗦。二舅赶快把吃了亏的小伙伴牵上岸去,叫他掏出鸡鸡对着伤口撒尿,这办法极灵,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二舅告诉我们,只有童子尿才有效,大人摸鱼时扎了手,也得叫小伙伴们撒尿。 表哥说,摸鱼,全凭手掌的感觉。碰到鱼了,不要急,不惊动它,它是不会跑的。凭着手感弄清了鱼的头顺,然后顺着鱼头轻轻地往鱼尾压去,再锋利的背鳍也会收缩不动,这样就可将它一把抓在手里。看来,世上的生物不管是地上的还是水里的,都不能摸倒毛。 运气好时,个把时辰就能摸到十来斤鱼。 河里每次发水,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这就是放档捞浪茅渣。 砍几根楠竹,连枝带叶相互交错扎成一条毛乎乎的长龙,桃江人称之为“档”。档与河岸成直角漂在水面,档头搁在岸边,档尾指向河心,档头档尾都用竹缆拉住免得被水冲走。顺流而下的树枝树根烂木头等杂物不断被拦住,在档前厚厚的漂浮了一层,这层杂物称之为“浪茅渣”。 二舅和表哥便用特制的大笊篱把浪茅渣捞上岸来,晒干了再挑回来堆在柴房里。 浪茅渣特别耐烧,一个洪水季节捞的浪茅渣够烧小半年。 捞浪茅渣是外婆家的发明,也是外婆家的绝活。后来邻居也学,却总没有外婆家捞得多。 如今,资江河里大大小小修建了上十座低水头电站,一道道大坝把资江拦腰截成无数断了。咆哮翻滚的江水被皈依伏法地锁在一道道水坝里,连带着被锁的,还有上游飘下来的浪茅渣。从此,处在江下游的我们,就再也看不到有人放档捞浪茅渣了,也看不到深不见底的幽蓝幽蓝的大水潭了,听不见滩上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