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益阳 五羊坪(1) 胡卫群 五羊坪在资水南岸,东距桃江县城三十多公里,是我外婆家。 资水从广西资源县越城岭下来,冲破雪峰山脉和衡山山脉的夹击,跌跌撞撞一路流经宝庆、新化、安化、桃江、益阳,然后分别从甘溪港和临资口注入南洞庭湖。落差大水流湍急,山岚耸立峰回路转,河道弯弯曲曲。河流冲刷的地方形成潭,潭的对面则淤积成坪,这大约是五羊坪的来历。 五羊坪的上游是武潭,下游是大栗港,河对面是株木潭。河岸两边有曹家坪、田家坪、刘家坪。五羊坪那地方几乎都姓熊,却不叫熊家坪,我想这其中必有故事,因为下游三四里的栗山河也有个地方叫毛羊坪,那里的人却不姓毛。
一、那屋 外婆家是一栋很大的祖屋,叫“八元堂”,坐北朝南的凹型结构,全部是木头造的,没有一块砖头。当然,屋顶盖的是瓦,也没用茅草。记忆最深的是每道门槛都很高,小时候翻过门槛很费劲。 为何叫八元堂?说是外公有八兄弟,一大家子住在一块。从房屋结构的走向和新旧可以看出,祖屋也是一代一代扩建开来的。 祖屋的正面是外公家祖宗的祠堂,供奉着诸多牌位。逢年过节,熊家的男丁一大早都要到祠堂祭拜祖宗,小孩子也跟在大人身后作揖磕头,女眷却不得跨入祠堂一步。 平常时节,祠堂的门是开着的,这里也是男人们的社交场所,尤其是下雨不能干农活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家伙更是喜欢凑热闹,成群结伙的在祠堂里打打闹闹,在搁于长凳上的几副“千年屋”(空棺材)之间捉迷藏。 冬天农闲阴雨下雪,青壮男丁就聚集在祠堂里习武,刀枪棍棒叉耍得寒光闪闪,锄头扁担长凳舞得呼呼生风。 若出得几天太阳,祖屋前地坪晒干了,男丁们就会举着长龙在地坪里吆喝喧天,锣鼓敲得震天响,因为每到正月十五闹元宵时龙灯都要比赛的。 那场合每每是火流星开路,铁水流星绚丽地划破夜空,精壮小伙打着赤膊,龙头喷着火一路呼啸翻滚而来,鞭炮劈哩啪啦,火铳通通作响,绿莲船花蚌壳俏艄公踩高跷三棒鼓莲花落地花鼓胡呐喊应有尽有。
小孩子人手一盏纸扎的红灯笼,里面点着蜡烛,用竹棍儿挑了,提在手里相互炫耀,在大人们的的腋下胯间钻来窜去。 姑娘媳妇都是花花绿绿的新棉袄,搭肩挽手嘻嘻哈哈笑得直不起腰来。也难怪,一年到头她们难得这么放肆一回。 队伍在八元堂闹腾一通就到邻近的祠堂里去了,人家的队伍也会到八元堂来,反正都是熊家的祠堂。如果两支队伍撞上了,一场较劲是必然的,锣鼓狠劲地敲,龙狮拼命地舞,唱戏的扯着嗓子喊。那场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 外婆家在祖屋的南侧,东南侧是满妈家,东北侧是八妈家,最南侧是外公的第六个哥哥,据说年轻时放排被土匪刺了一刀,伤在那关键部位,终身未娶,孤鳏一生。我母亲年幼时曾过继给这位叔外公,也只是名义上的,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干革命去了,后来嫁到三堂街,再后来就去了益阳当老师。当然叔外公病重以至过世,母亲还是尽了当女儿的孝心。 祠堂的西侧好像是五妈家,再往西就有点搞不清了,只知道紧靠这凹型结构又有一栋H型老屋,也是住的熊姓人家,却不是外公这一支的族人了。印象较深的是体弱多病干不了农活而靠捞小鱼虾维持生计的的戴云。
寒来暑往,岁月更迭,现在,表哥家陆续建起了洋气的小楼房。
以前的五羊坪稀稀拉拉只有几栋老屋,现在都夷为平地,拉成了街道。 我们这头的老屋虽然拥挤着住了好几家,但每家都有走廊隔开,且每家都有独立的堂屋灶屋和睡房,也都有各自的猪栏屋柴房茅房和鸡埘。 各家之间通向大厅,大厅竖着一架巨大的板梯,可以通到各家的阁楼上,搁些不常用的大型用具和工具。记得1954年涨大水,资江洪水漫出来淹掉了五羊坪,八元堂的老老小小全都躲到了阁楼上,因而这架板梯得以保留。 还有一座硕大的谷仓,挂着牛鼻子铜锁。一直搞不懂这谷仓是干什么用的,生产队的谷仓在队屋里,各家分的谷子堆在自家的杂屋里,那谷仓大部分时间是空荡荡的,有时候却存了些谷子在里面。或许,这大谷仓是外公的爷爷留下来的吧?仓里的谷子或许是灾年度荒的吧? 人民公社时,八元堂这块地方被划为“八一生产队”。生产队的牛栏在祖屋的西南侧。大食堂在H型屋里,那是每天最热火的地方。晒谷坪和队屋在东南侧,与祖屋隔着一条小水沟。 夏天的夜晚,熏起一堆晒干了的辣蓼子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着或抬着竹床到晒谷坪纳凉。我们这些小孩子先是疯玩,玩累了就静静地围在老人身边听故事。讲妖魔鬼怪时听得害怕,不由自主的往人堆中间挤。听着听着进入了梦乡,外公或外婆就给我们轻轻的摇蒲扇,半夜时分再把我们背回床上。 那床都是雕花架子床,床前是放鞋子的踏板。架子床永远都挂着手工织的又厚又密的麻布蚊帐,蚊帐里像蒸笼,一身的汗跟睡在水里似的。这时候,外婆又会拿着蒲扇给我扇风,于是迷迷瞪瞪睡得像小猪。外婆半坐半躺依靠着床架打瞌睡,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一通宵。 无论冬夏,雕花床永远铺着厚厚的稻草,乡下管它叫“床铺草”,松松的软软的,散发一股沁人心肺的清香。床铺草每年都会换新的,换下来的旧床铺草是不能烧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烧,只晓得这是禁忌。 冬天的晚上,全家都围在堂屋的火塘边。 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和串门的邻居聊天,往一米多长的竹竿铜头烟袋里塞满金黄的旱烟丝,伸到火塘里点燃,把黄灿灿的铜烟嘴含在胡子拉渣的嘴巴里美美地吸上一口,递给别人之前还不忘用粗糙的大手把铜烟嘴抹一把。 女人就着火光纳鞋底,或坐在侧边纺纱。鞋底的材料是用旧布为里新布为面,用米汤一层层糊好晒干,剪成鞋底的模样,然后用粗麻线密密实实的纳满缝紧。 永远都记得纳鞋底的动作——鞋底夹在鞋夹板上,双脚踩住夹板底部,先用锥子在鞋底上钻个孔,两根粗针引着麻线对穿过来,再咬着牙使劲把麻线绷紧。一锥一孔,一孔两线,而且每次钻孔之前都要把锥尖在头发里划几下。据说是头发里有油,针尖容易钻进鞋底。 纺纱时右脚踏住纺车底板,右手顺时针摇动纺车,左手捏住棉条,捻出细细的纱线,舒展手臂向后方尽力延伸,然后缩回来,长长的纱线就会自动缠绕到线轴上,如此往复不已。 除非有客人来,大多时候烤火不会太久,因为废不起柴火。这时候,纺车就会搬到睡觉的房里,我利索的钻进被烘笼子烤得热乎乎的被窝,外婆继续纺纱。昏暗的煤油灯把外婆一摇一晃的巨大的身影映在板壁上,纺车有节奏的“嗡嗡”声就像无字的催眠曲,不一会,我就进入了梦乡。
儿时的记忆中,女人们一年到头似乎有纳不完的鞋底纺不完的纱线,后来才知道,一家老小脚上身上穿的床上铺的盖的,都出自于女人们不曾停歇的双手。尽管男人们几乎一年到头打赤脚穿草鞋光膀子,只有走亲戚才装装门面,小孩子过年时才能穿新衣服新鞋子,毕竟人口多供不应求。如果城里亲戚给小孩送了新鞋子,必定会宝贝似的压在箱底,走亲戚才会拿出来,光脚走几十里山路,快到亲戚家时才从腰间把新鞋解下来,穿上昂首阔步进门。 猪栏鸡埘和柴房是每家必有的附属建筑。 猪是必定要养的,再贫苦的家庭也得养猪,因为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得杀年猪。过小年到二十九吃的全是猪头猪脚猪下水,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年饭,猪肉和鸡是当家菜。还得熏一些腊肉挂在灶的上方,来了贵客就搭着凳子割一块,端午和中秋也全靠腊肉打打牙祭 。 养鸡也是必需的,洋火洋油盐全靠鸡蛋换,鸡屁眼就是农家的小银行。过年过节祭祀做寿走亲戚都少不得鸡。 孵小鸡是外婆的专利,别人不能插手。 把每一只种鸡蛋对着煤油灯照一照,透光查看是否新鲜,然后交给咕咕叫的抱鸡婆。一个多星期后外婆会从抱鸡婆肚子下面把鸡蛋掏出来,放到温水盆里,如果鸡蛋在水里偶尔摇晃一下,蛋里的小鸡肯定是活的,否则就是寡蛋(坏蛋)。三个来星期后,毛绒绒的小鸡便破壳而出。
每年要孵两次小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春天孵的小鸡叫春鸡,秋天孵的小鸡叫秋鸡。年年守着外婆孵小鸡,久而久之我也把这本事学到了手,后来下乡当知青派上了用场——知青组里我负责孵小鸡,到社员家借抱鸡婆,还用母鸡孵小洋鸭子,成活率都蛮高的。 三四岁的时候,我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到鸡窝里捡鸡蛋,外婆会交代哪几只母鸡当天会下蛋,我就盯着那几只母鸡,看到母鸡蹲进鸡窝了,就守在鸡窝旁,我和母鸡大眼瞪小眼,那呆萌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只要母鸡跳出鸡窝“咯咯哒”,我就用极快的速度捧起热呼呼的鸡蛋飞跑着去交给外婆。那图表现的模样,似乎那蛋是我生出来的。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家是养了猫的,不需多,一只猫足以镇住祖屋的老鼠。不知什么原因似乎没养狗,邻家也没养狗,或许是觉得八元堂民风古朴,毋须额外费粮养狗防盗贼。 通向河边是菜园,那是外公的地盘。 田里的活计外公不怎么拿手,种菜却是八元堂的一把好手。菜园子就那么大,有两样东西却是少不得的——旱烟和苎麻。那年头卷烟是奢侈物品,上等人才有资格抽烟卷,一般的城里人是用废报纸卷喇叭筒,七八十年代才流行自己手工制作卷烟。乡下人却习惯用烟袋。 菜地再紧张,外公也会腾出一块地来种旱烟。那玩意儿特难伺候,幼苗期怕太阳晒,白天得用大树叶盖上,傍晚时要揭开树叶让烟苗喝露水。烟苗长高了烟叶长大了,就忙着捉烟虫。啃烟叶的烟虫肉嘟嘟的翠绿翠绿,跟烟叶一个颜色,要睁大眼睛才能找到。这时候,外公必定带我姐去菜园,小孩眼尖,一捉一个准。日出之前烟虫会趴在叶子表面,比较显眼。太阳出来后,这些肉肉虫就躲到了叶子背面,很难找到。捉烟虫那段时间,姐姐是睡不成懒觉的,除非阴天或下雨。
菜地的另一端必定是苎麻地。对于农家,苎麻很重要,捻麻线织蚊帐搓麻绳纳鞋底都少不了它,细腻的耐磨的绳索如牛綯秤盘索等等,必须要用苎麻绳,其他如箩筐等则用棕绳,走亲戚的精致的小皮箩或挑箱还得用苎麻绳。 春末夏初,苎麻长高了,用竹竿在地里使劲垂直抽打,叶子打个精光剩下光秃秃的麻杆,贴地砍下来,一折两段褪出白森森的茎,留下绿幽幽的外皮浸泡在水塘里。 外婆搬条椅子坐在阳光下,腿上摊块隔水的油布,左手捡起一条湿漉漉的麻皮,右手握刮麻刀,刀刃紧贴麻皮向外使劲一挥,“哧”的一下,绿色外皮应声掉落,留下白花花的麻纤维。正反两面前后两段如此反复四次,一根麻杆才算刮完。 刮出来的纤维要在水塘的石板上反复捶打漂洗,挂在竹篙上晒干。捶打漂洗很有讲究的,必须理顺纹路,绝对不能搓洗的,一搓就乱了,搅成一团,再也别想理出个头绪来,所谓“扯麻纱”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砍了的苎麻又会生长,一年能砍三次,有“头麻黑脚二麻黑腰三麻结籽”的说法。论质量,头道麻是最好的。 刮麻的时候,兴奋的还是我们。一群小孩跑来跑去,抢着帮外公抱麻杆,或者给外婆递麻杆,很卖力的样子。 乡下居家,必得有水塘。 祖屋地坪前有两口塘。一口是牛用的塘,队上的牛洗澡拉屎拉尿都在那口塘里。另一口是人用的塘,女人们洗菜洗衣洗傢俬,男人们洗农具洗澡游泳,孩子们摸鱼“打泡泅”。 五羊坪人喜欢狗刨式游泳,两手同时在胸前向后刨,双脚交替打出水面,“噗通”“噗通”水花四溅,很有节奏感,速度却极慢,谓之“泡泅”。 塘里养了鱼,是公家的,但孩子们可以摸鲫鱼,因为鲫鱼不是养的。鲫鱼喜欢躲在岸边树荫下或石头缝里,蹑手蹑脚顺着塘底摸去,一抓一个准。有时候鲫鱼溜到塘中间,小伙伴们就争相扎猛子,鸭子似的倒立在水中,两只小脚丫在水面晃动。 那年头没有电没有汽车,小孩子最大的安全隐患就是水,河里塘里都能淹死人的,因此绝对不许小家伙们私自到塘边河边玩耍。 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濛濛细雨的春天,表哥在塘边钓鱼,我溜过去捉蜻蜓,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到塘里,瞬间就没了顶。表哥听到水响猛一回头,只看到一缕黄毛没在水里,毫不迟疑跳进塘里伸手拽住那一缕时隐时现的黄毛,直接把我提溜到岸上。幸亏表哥救得及时,只喝了三两口水。 外婆受了惊吓,外公把表哥骂得不轻,我偎在外婆怀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瞅着发脾气的外公。 吓归吓,骂归骂,塘边还是要去的。装籇定鱼钓青蛙,摸鱼洗澡“打泡泅”,水塘的诱惑力太大了。 大人也知道,拦是拦不住的,只是约法三章:不许一个人去塘边,不许在水里开玩笑,下水游泳必须要有表哥表姐看护。 这些条件不苛刻,鸡啄米点头就是了,当然知道犯规的后果——楠竹桠子炒肉。
当年的水塘已淤积成了浅水洼,左上角的祖屋也改成了新房子。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