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母亲在考棚街开了一间麻将馆,但生意平日由我外婆招呼。母亲上午一般在睡觉,到了中午,她就切黄瓜,把黄瓜切成薄片,一片片敷在脸上,然后窝在沙发里,啃剩下的半截黄瓜,看电视。我母亲轻易不去麻将馆,除非她在麻将馆打麻将。 我外婆这天要去南门口的裁缝铺,这事她张罗好几天了,她要去改寿衣。在我出生之前,外婆的寿衣就做好了,桑蚕丝的,绣着七彩云。每年六月六,她都要拿出来在小院天井里晒一晒,有时还穿在身上,忧心忡忡地说,怎么就用不上呢?哪天用上了,我就享福了!我外婆以前是个胖子,动了手术,一年功夫,瘦成一道影子。这是外婆要去裁缝铺的原因。 到了这天中午,生意还是不好,五张牌桌,只有两张是满的。后来陆续来了三两个女人,还是凑不齐另外的一桌。母亲站在麻将馆门口,一个一个打电话,有的说在逛街,有的说感冒很严重,在打吊针,还有的说到南岳烧香去了,都分身无术。我母亲开始骂人,她一不高兴就喜欢骂人。 正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男人是个高个子,胡子刮得铁青,头发有些天然卷。他站在十月的考棚街头,一边抽烟,一边阴郁地看着我母亲。当时太阳很大,不过也不晃眼,我正端着一杯肥皂水,朝天空吹彩色泡泡。后来他走到我母亲面前,跟她说着什么。我母亲好像有些吃惊,但没有理他,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男人来回走动,耐心地等着她。 我母亲放下手机,对那男人说,进来打几盘? 男人说,好的。 他吐掉嘴上的烟头,在地上踩了踩,跟着我母亲往麻将馆里面走去。他比我母亲高出一个头。 先来的那几个女人,本来抱着胳膊在默默看牌,或者面无表情地嗑瓜子,见有人来了,立即有了生机。第三张牌桌就这样开张了。男人手气不错,上来就连糊了好几手牌。那个叫庞妹子的女人,平时打牌精得很,这次总是出错牌。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她在不时打量对面的男人。男人瞅了她一眼,说,庞妹子,你又放炮了。庞妹子一愣,发现自己果然又放了一炮。 庞妹子终于认出那个男人了,她呵呵笑着,周棵,你真是周棵?! 男人说,是的,我是周棵。 庞妹子说,你跑哪里去了,快十年没见你了。 男人说,可能十年都不止。 庞妹子扭头去看我母亲,其他几个也在看,但她们只看见了我母亲的背影。她还站在考棚街上,手臂抬得很高地在打电话。她手腕上有一个新的玉镯子。 那男人的手气没有继续好下去,他开始不停地给人放炮。男人赢的钱,原来都摆在桌子上,现在一张也没有了,他嘿嘿笑着,站了起来。庞妹子望着他,怎么,你又要解皮带了?男人说,解皮带干什么,抽人么?你什么时候见我跟人动过粗?庞妹子像是想起什么,点头道,是呀,谁也没有你的脾气好。这时,男人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包,一个鼓鼓的棕色钱包。庞妹子瞪大了眼睛,她说,周棵,你都用上钱包了,我记得你总是把钱藏在皮带里的。男人的脸莫名地红了。 手气转到了庞妹子那一边,她搞了一个豪华七小对,放炮的是那个男人。男人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票子。庞妹子心情很好,继续跟男人说话,我记得你不吃晚饭的。男人说,我什么时候不吃晚饭了?庞妹子笑着说,你真是没记性。有一次我们打牌,你赢大了,过了吃晚饭的钟点,我们让你请客,你说你不吃晚饭的,有没有这回事?男人说,哪有这事?庞妹子说,你不记得了,可我们都记得。以后随便在哪里碰到你,我们总要问,周棵,今天你吃晚饭了没有? 周棵,今天你吃晚饭了没有?另一个女人跟着学了一句。于是大家就想起了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事情,哈哈大笑。男人也跟着笑了。 庞妹子摇头叹气地说,那时候,施小英管你管得有点紧,买包烟都要在外面赊账。 施小英是我母亲的名字。我知道母亲不喜欢庞妹子。庞妹子她老公是城管,瘦得像个猴,整天穿着松垮的制服在大街上吆五喝六,小贩们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傍晚时分,人们下班准备去菜市场时,庞妹子就拎着来历不明的鱼头或者猪蹄招摇过市,见到街坊,就停下脚步跟人探讨,是做剁椒鱼头还是水煮鱼头呢?是做红烧猪蹄还是清炖猪蹄呢?大家呵呵笑着,都不搭她的腔,转背就往地上唾上一口。我记得母亲曾跟外婆说过,庞妹子她老公和一个卖鱼的乡下女人好上了,她手上的鱼头,大多来自乡下女人的鱼摊。乡下女人长得一点也不漂亮,是张柿饼脸。 这时我母亲已经站在庞妹子的身后了,她双手抱在胸前,我知道会有事情就要发生。果然,我母亲开始发飙了,她怒不可遏地说,男人不管行吗?不管就会去偷腥。乡下女人的鱼摊,腥着呢,隔着几条街都闻得到! 庞妹子不吱声了,赶紧闭上了嘴巴。 2 就在当天傍晚,那个男人出现在我外婆家。外婆正坐走廊上,戴着老花镜,在给她那件改小了的寿衣剪线头。她嫌小裁缝做事毛糙。 男人说,我是周棵。我外婆没有抬头。平时我母亲带她的那些男人回家,外婆也是爱理不理。男人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外婆说,我得了癌症,掉了一身肉。男人说,难怪,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我外婆说,跟我一起在蚊香厂工作的,好多人得了癌症。我以为自己早应该得的,拖到现在才得,我都觉得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姐妹。男人说,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外婆说,如果早死了,这套寿衣就用不着劳神费力去改了。花了我三十快钱。 我外婆仔细剪掉线头,又抖了抖上面的画粉,这才将寿衣晾在玉兰树下。她在围裙上搓着手,第一次正眼看着那个男人。 她说,你真是周棵? 男人羞涩地笑了,我真是周棵。 我外婆撩起了衣服,露出她空荡荡的、丑陋的胸脯。她对那个男人说,你看看,我的两个奶子都割掉了。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从医院回来,我外婆总是这样,遇见考棚街的人,就喜欢撩起衣服,让他们看自己的胸脯——你看看,我的两个奶子都割掉了。外婆没得癌症前,我就见过她的奶子,完整的、健康的、肥硕的奶子。我母亲也有一对浑圆的大奶子,可自从生下我,她就拒绝让我吃。她情愿让乳汁流湿上衣,或者挤在一个碗里,然后一点点涂在自己的脸上。她说让小孩子吃奶,奶子就会瘪掉,塌掉,变成一个难看的袋子。没有奶吃的我,整天哭,我成了考棚街哭声最大的孩子。我外婆见我哭得厉害,就抱起我,掏出她的奶子让我吸。我自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到。可越没有东西,我吸得越厉害,还咬,疼得外婆龇牙咧嘴。奇怪的是,只要叼上外婆的奶子,我再也不哭了,我甚至闻到了乳汁的芬芳。这时候外婆就骂我母亲,骂她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说我母亲快上学了还吃她的奶呢! 男人跟着我外婆走进了屋。男人在沙发上坐下来,但很快又抬起了屁股。他扭头看着身后,从裤子上摘下了几块黄瓜片,嘀咕了一句,她怎么还喜欢捣弄这东西呢?我不知道他说什么,那是我母亲敷脸用的,她扔在沙发上了。她什么东西都喜欢乱扔。 男人安心地坐下来了,开始抽烟。我外婆在给他倒茶。我打开了电视,看《熊出没》。 我外婆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呢? 男人说,我还能怎样呢? 我外婆说,我不怪你。怪只怪小英,她太不谙事了。 男人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外婆说,那是冬天吧,大半夜的,也没听见你们吵架,你穿着一身睡衣就走了。 男人说,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包括剃须刀和牙刷。我以为我会回来的,但我说服不了自己。 我外婆叹了一口气,说,这么些年,你去了哪里? 男人说,我哪里都去了,跑了大半个中国。 我外婆说,现在呢,准备回来?她瞅了他一眼。 男人说,没有。我现在在珠海,给人销房子。 我外婆不说话了,她佝偻着背,用手在后面捶着,像是腰又痛了。别看电视了,吵死人了。我外婆忽然冲我嚷了一声。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没有上学,没有什么作业可做。但我还是主动将电视声音调小了,自从外婆动了手术,她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男人好像直到这时才注意到了我,他说,小家伙长得蛮漂亮的,是施小英的孩子吧。 我外婆说,是的。 男人说,他爸爸呢? 我外婆摇着头说,我哪知道?她跑出去一年多,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问她她也不说。 男人面无表情,又掏出一根烟。 我外婆说,就因为这个,康康现在也上不了户口,上不了户口,他就上不了学,他都七岁快八岁了。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活不了几天了,要不是为了康康,我早跳河死了! 我也跟着哭了,外婆你别死好不好? 我外婆继续哭泣,她说,早年康康他外公死的时候,我就想死的,可走到资江河边,水都淹过我脖子了,我还是回来了。我死了,小英怎么办?现在我倒是没有寻短见的打算了,可阎王爷已令小鬼来请我了,小鬼赤脚在路上,挟着风,走得好快,我又能怎么样呢?只是我死了,康康呢,谁来照顾他? 男人说,不是还有施小英吗? 我外婆说,你还不了解她?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总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小周你说,康康交给她我怎么放心? 3 我夹着一泡尿回家,发现卫生间推不开,我喊妈妈,可里面回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快点,我要屙到身上了。我急吼吼地说。门打开了,是老伍。老伍侧身让我进去,还摸了摸我的头。 我出来时,我母亲已经下床了,她打着呵欠对我说,康康,今天伍伯伯带你到外面去吃饭。我说,我要到外婆的麻将馆吃。我母亲说,你不是想吃烧烤吗?今天伍伯伯带你去吃烧烤,北门巷的烧烤。 有一天我路过北门巷,那是烧烤一条街,满街鱼肉飘香,连茄子辣椒都是香的,我站在那里流口水,挪不开脚步。回来我跟母亲说,我想吃烧烤。当时老伍也在家,他说,好的,哪天我带你去吃烧烤。可是老伍之后来了好多次,一次也没有说起这件事。 我说,不是骗我的吧? 老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又想摸我的头,我躲开了。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麻将馆。 老伍在我母亲房间里穿衣服,我母亲站在天井旁刷牙。她的手臂抬得很高,我又看见了她的那只玉镯子。她晃了晃手腕,让玉镯子转起来,然后对我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外婆也有一个。她枯起了眉毛,说,外婆的怎么可以跟我的比呢?看出什么不同没有?我歪着脑袋看了看,说,外婆的是白的,你的是绿的。我母亲咧嘴笑了,牙膏泡沫掉在她鼓鼓囊囊的胸前,她说,聪明,外婆的就是块破石头,我的是缅甸翡翠。 我不知道女人戴着这东西干什么,外婆洗衣服的时候,磕得搓衣板嘣嘣响,有点碍事。我和母亲的衣服都是外婆洗。 我母亲又说,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吗?我说,不知道。我母亲忽然变得严肃了,很认真地对我说,说出来吓死你,五十万!我叫了起来,你哪来这么多钱?她呵呵笑着,我当然没钱,伍伯伯送的。我说,伍伯伯是有钱人吗?她说,伍伯伯以前开公司,你说有钱没有钱? 可我在麻将馆听人说起我母亲,都啧啧哒舌,说施小英这样的美人,怎么会看上老伍呢?老伍是个胖子,粗脖圆肚,比我母亲还矮一截。有人说,施小英是穷怕了,一心只想找个有钱人。另外有人一脸不屑,老伍哪像个有钱人呢?跟他打五块钱一炮的麻将,自己出错了牌,就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扇自己,打得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看着都让人心疼。 我可不管他有钱没钱,但愿中午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烧烤。 正在这时,那个男人来了。我母亲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回到了屋里。男人拿出一根烟,点上了,他对我说,怎么不吹泡泡了呢?你的泡泡吹得真好看,那么大,飞到树上还不会碎。我说,我不吹泡泡,我要去吃烧烤。男人说,小时候我也喜欢吹,没有你的好。 我没有心思搭理他。 我母亲和老伍,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我母亲牵上了我的手,看样子真的是准备去吃烧烤。走到院子门口,男人拦在了前面,他对我母亲说,我要跟你离婚。 我母亲好像没有听清他的话,一脸茫然,什么? 男人提高了嗓门,他说,我要跟你离婚! 这次我母亲听清楚了,她很快笑出声来,离婚?你跟我还要离什么婚呢?我们之间早没有关系了,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男人说,怎么没有关系?我是你男人。 我母亲笑得更加厉害,大奶子在胸前乱窜,她说,你是我男人?你是我男人?你到考棚街上去问问,谁会说你是我男人?! 男人说,可是我到派出所查了,户口上我的婚姻状况一栏,填的是已婚。 我母亲说,周棵,你还是这么蠢。你说你离开多少年了? 男人说,我不记得了。他弯了弯手指头,又说,十二三年了吧。 我母亲说,这就对了。夫妻分居两年,就自动离婚了,你懂不懂? 男人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人家派出所不这么想,他们说不管分居多少年,只要没办理离婚手续,就还是夫妻。 我母亲说,反正没在一起了,离不离还不是一样? 男人说,不一样,因为你不跟我离婚,我就结不了婚。现在我跟别人结婚算重婚。 我母亲这时使劲眨巴着眼睛,她不明白事情是这样的。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我以为我母亲会干点什么,骂人或者扇那男人一个耳光,但她没有。她只是冷笑着,你这鬼样子,还真有女人愿意嫁给你?男人说,是的。我母亲说,女人比我漂亮?男人说,没你漂亮。我母亲说,比我年轻?男人说,也不年轻。我母亲说,比我有钱?男人说,她就是流水线上一个工人,哪会有钱呢?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她不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她比你善解人意。 我母亲沉默着,脸色特别不好看。她走到天井里那棵玉兰树下,又从玉兰树下走过来,我知道她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但她平静不了,忽然吼叫起来,周棵你真是出息了,你还嫌弃我!你去问问考棚街的人,我跟上了你,谁不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当年和平照相馆的橱窗里,都挂着我的照片。挂了好多年,路过的人都挪不动脚步,说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还有,你比我清楚,有钱的,当官的,追我的人多不多?结婚了也不肯死心。结果呢,结果我被你这个傻高个给骗到手了。周棵,你毁了我的生活,你知不知道?! 男人说,所以我走了,放你一条生路。 我母亲哭了起来。 4 我外婆一直说我母亲脑壳里少了一根筋。每次听她这么说,我都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头。我很紧张,我觉得脑壳里应该什么东西都不能少,少了可能就变成一个怪物。我说,脑壳里少一根筋会是什么样子?我外婆说,就是你妈妈那样子,总是祸害别人,也总是被别人祸害。 我不明白外婆怎么这么说。 我外婆说,小时候你妈妈真漂亮,越长越漂亮,考棚街直到现在也找不出比她好看的女孩。就是不爱读书,她说她一进教室就头上冒汗,心闷,喘不上气,像是随时会死掉一样。出了校门她就活过来了,爬树,翻围墙,捅马蜂窝,砸人家窗玻璃,她比大街上任何一个男孩都调皮。有一年夏天,她跟几个同学到资江河里去游泳,结果同去的淹死了两个,她却啃着冰棒,趿着拖鞋“叭嗒、吧嗒”回来了,一点事也没有。她是故意不死的,她就是要让我不得安生,好像我前世欠了她什么。 我外婆还说,那时我这么想,不爱读书就不爱读书吧,反正考棚街上也没有几个孩子考上了大学。调皮点就调皮点吧,女孩子大了自然会变得文静的。可糟心的是,她谈上了恋爱,还弄大了肚子。对方也是个中学生,跟着父母上我家里来,男孩躲在门旯旮里,搓着衣角一直在哭。她倒好,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还冲那男孩直嚷嚷,哭什么哭?我们是为了爱情才这样做的!瞧瞧,她才屁眼大,她就敢说爱情,这不是作贱自己吗?她去医院堕了胎,那个男孩转学去了外地,也没有考上大学。 我母亲的生活一直不顺。我外婆告诉我,出了这事之后她就辍学了,先是在国营绸缎店站柜台,没几年绸缎店就垮了。卖断工龄有几万块钱,我外婆想让她开个水果店,或者花店,她不肯,跑到外面半个月花了个精光。之后她卖过保险,卖过安利,推销过保健品,一般干不了多久她就不干了,她说这种舔人屁股的事她一干就恶心。 那天跟老伍在北门巷吃过烧烤后,我问外婆,那个叫周棵的男人,真是我妈妈的丈夫?我外婆说,是的,他跟你妈妈结了婚。我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不是我爸爸吧?我外婆咧嘴笑了,你傻不傻,他离开你妈妈十多年了,你才多大,你要到明年三月才八岁。我说,他为什么要离开我妈妈呢?我外婆摇了摇头,说,我哪知道呢?其实小周是个好男人,是你妈妈不知道珍惜。 打我懂事后,我就看见我母亲不断带男人回家。开始我外婆很热情,问长问短,露出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表情。还留他们吃饭,拿出过年过节才吃的腊肉给他们吃。有一段时间,我外婆对广告公司一个会计十分上心,因为会计从来没有空手来过,有时抱着一个西瓜,有时拎着一袋糕点,有一次还搬来了一台电风扇。秋天的时候,会计借了我母亲五万块,说是账上出现了亏空,需要补一补。我母亲的钱是从外婆手上拿的。之后会计再也没有来过了。我母亲到广告公司去找他,人家说会计早不知去向,他们也在找他。我母亲就站在电梯口破口大骂,像个泼妇,是保安将她架着出去的。从此我外婆再也不理我母亲带回的任何一个男人。 我也不理那些男人,但我会远远地瞅着他们,我总在想,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个是我的父亲呢? 和我母亲在一起的那些男人,待的时间一般不会长。我外婆说,男人们都图你妈妈漂亮,可漂亮顶个屁事,时间一长,你妈妈就会露出马脚。谁受得了一个脑壳里少一根筋的女人呢?但我记得,有个男人跟了我母亲两年,或者三年。他是一个中学老师,皮肤女人一样白净,说话轻声细语,戴着一个副眼镜。他很爱我的母亲,给我母亲写了许多情诗。他给我母亲朗诵那些情诗时,忽然变成了一个大嗓门,高亢而激越,站在考棚街上都能听到他激动的声音。每每这时,我母亲就笑得在床上打滚,说酸死了,牙齿都要酸掉了!有一次,中学老师问我,康康你想爸爸吗?我说,我没有爸爸。中学老师说,我当你的爸爸好不好?我准备在资江边上买房子,我们住到那里去。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之后的有一天,是晚上,下着大雨,中学老师夹着他新写的情诗,推开了我母亲的房间。他看见一个男人斜躺在我母亲的床上。我母亲穿着睡衣,半截奶子露在外面,在拨弄男人身上那些茂盛的胸毛。当我母亲听见一叠纸张“哗哗”掉在地上的时候,中学老师不见了,他消失在雨夜里。我母亲没有追出来。 第二天,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有一个在大雨中奔跑的男人,昨晚被一辆公交车撞死了。我不知道那个在雨夜里奔跑的男人是不是中学老师。我没有问过我母亲,但我希望不是。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他。 5 还是在那个男人来到在考棚街的那个十月。有天上午,我外婆从柜子里拿出满满一塑料袋东西,对我说,我想去一趟医院。我说,外婆你又不舒服了?我外婆说,医生让我三个月后去复查,都一年多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去一趟。 我和外婆朝公交车站走去,开始是并排走的,后来她落到了后面。我每走一阵都要等上她一阵,我发现外婆不仅走得慢,而且脚步摇晃得厉害。她越来越瘦了,像竹竿上一件没挂好的衣服,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 到了医院我就懵了,到处是人,黑乎乎的人。我外婆拿着塑料袋往诊室里挤,被护士拦住了,排队,排队,病历放在桌子上排队!口气一点也不友好。直到下午,我外婆才看上病。中间我们在外面吃了盒饭,我还在医院的走廊上睡了一觉。 我外婆拉着我的手回家,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在公交车上,有人给她让座,她也忘记了说谢谢。我帮外婆谢了人家。直到回到考棚街,我外婆这才缓过神来,她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热死了,我想喝可乐,我外婆就给我买了一瓶可乐。 我问外婆,医生怎么说? 我外婆说,扩散了。 我说,什么是扩散了? 我外婆愣住了,想了想,她说,就是转移了。 我说,转移了又是什么呢? 呵呵,呵呵,我外婆说,你真该去上学了,转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打个比方吧,外婆这样跟我说,我们从考棚街出发,坐上公交车,经过鲁肃巷、南门口、广法寺、乾元街,过资江大桥,再走金山大道、秋果路、康富路,然后到了中心医院,这就叫转移,懂了没有? 她说的是那一天我们去医院的路线。我眨巴着眼睛,似乎有些明白,但又不能确定,我说,外婆的意思是,从一个地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就叫转移? 我外婆嘿嘿笑起来,对的,对的,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癌症转移了,它狠狠地挨了医生一刀,然后从我身上乖乖跑掉了。 路过我母亲麻将馆时,我外婆没有往里面看一眼,她直接往家里去,她说她要安心地睡上一觉。我真为外婆高兴。她还叮嘱我,上医院的事,你别跟你妈妈说,免得让她知道我癌症没了,就不再帮我招呼麻将馆了。我当然答应了。因为喝可乐喝得有点急,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呃。 我发现每次我母亲招呼麻将馆时,生意总比我外婆招呼时好一些,今天五张牌桌,四张是满的。我母亲舍得打电话,她的朋友多。 我站在门口那张空着的牌桌旁码牌。平时我外婆带我招呼麻将馆时,闲着没事我就码牌玩,我会用麻将牌码宝塔,也会码汽车和房子。这一天我码的是火车,火车头拉着一节一节的车厢,盘桓在牌桌上,像是准备开往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母亲也在打牌,老伍、庞妹子和一个开干洗店的阿姨,他们是一桌。庞妹子总是瞄着我母亲的玉镯子,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玉镯子。这是青海玉的吧?庞妹子问。老伍沉下了脸来,庞妹子你也是见过世面的,这哪是青海玉?这是缅甸翡翠,正宗老坑种翡,是我托一个云南朋友在缅甸买的。庞妹子伸出粉红的舌头,一副蠢样子,这要多少钱呀?我母亲很不屑地说,五十万吧。老伍说,这可是几年前的价格,到了现在,没有一百万拿不下来。庞妹子晃着脑壳感叹道,哎哟,小英你找上老伍这样的人,真是时来运转了。 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麻将馆门前忽然停下一辆出租车。我看见一个女人走下来,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招牌,径直来到店里。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着难看的八字步,衣服有些花俏。老伍首先看见了那个女人,先是一惊,继而很快恢复常态,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女人说,你说呢?老伍说,你别跟我没事找事?女人把一个纸袋扔在牌桌上,打牌的人往后一仰,都站了起来。庞妹子很好奇,抽出了纸袋里面的东西。我看见那是照片,我母亲和老伍在一起的照片。我赶紧别过脸去,感觉有点眩晕。 我母亲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脸上是含义不明的表情。她说,自己管不住男人,跑这里来耍什么威风?女人说,我不想跟你这样的烂女人说话。我母亲放开手,准备冲过去,被老伍抱住了。我母亲厉声道,谁是烂女人?你嘴巴跟我放干净一点。女人说,你以为傍上了大款,是不是?是不是?!她指了指老伍,忽然冷笑起来,他根本就是一个穷光蛋,一个骗子!她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个东西,我看见那是一个玉镯子,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绿色的玉镯子。女人继续说,值五十万吧?现在涨到一百万了。 女人把手上的玉镯子摔在地上。旁边的庞妹子大叫起来,天呵,缅甸翡翠呢。我听得出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还听见那个女人说,屁,就是一块染了色的破石头! 6 我真的坐上了火车,就在我母亲跟那个往地上摔玉镯子的女人吵架后的第三天。 在一起的是我,我母亲,还有那个叫周棵的那个男人。我跟我母亲坐在一边,那个男人坐在另一边。我不敢相信,一个从来没见过火车,只会在麻将馆里用麻将牌码火车的孩子,有天会忽然出现在一列奔跑着的火车上。 那个男人买了很多零食,花生、薯片、饼干,还有水果和饮料。我没有吃,我对火车上的一切,包括窗外的景物更感兴趣,我在想明天会发生什么。如果在考棚街,我是不会这样思考问题的。 当那个男人在车厢那头盥洗间抽完一根烟回来,我母亲对他说,我妈妈真是疯了,她居然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男人说,那怎么可能?我有自己的女人,我快要结婚了。 我母亲说,自从生病后,我妈妈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男人说,是的,包括这次让我们出门。 我母亲不说话了,她贴在我身上,从后面抱住我,和我一起看着车窗外。火车在加速,树木、田野、河流和高高低低的房子,模糊一团地往后倒去。我感觉到了我母亲的呼吸,轻轻的气流,吹在我的脖子上。我都不记得我母亲这样抱着我,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 男人站起来了,我母亲转过身,说,又想抽烟了?男人说,不是。我母亲说,那就坐下吧。男人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腿,就坐了下来。 我母亲说,你为什么不打我呢?那时候。 男人愣住了,他说,我不打女人。事实上我连跟男人打架的事都没有。 我母亲说,有时候我真想你打我。 男人说,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 我母亲说,我总感觉你会打我的。你真的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念头都没有? 也有过吧,男人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他说,有一次,我睡在沙发上,半夜被冷起来了,我到卧室里拿毛毯,看见你睡在床上,脸露在外面,贴着那些该死的黄瓜片。我把毛毯夹在胳膊里,另一只手蓦地拿起了床头灯。……我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站了一刻钟,直到你动了一下腿,又开始打鼾。 我母亲说,为什么不砸下去呢?砸我的脸,砸那些黄瓜片。 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没有这样干。将床头灯放回原处后,我轻松了许多。或许,我不想对你有任何歉意。 我母亲于是一声叹息,说明那时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 我母亲又说,说说你的女人吧,你爱她吗? 男人说,我们在一起只是过日子,我需要一个女人,她需要一个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死了,在建筑工地上。 我母亲怔怔地望着那个男人,这是他们在整个旅途中的第一次对视。我母亲说,她有孩子吗?男人说,有,是两个女孩。我母亲说,她待你好吗?男人说,她是福建人,父母是出海打鱼的渔民,她学会了做我喜欢吃的辣椒炒肉。我母亲笑了,其实我也会做辣椒炒肉的,我爸爸是蚊香厂食堂的厨师。男人说,她还做了一盆腊八豆,但她不知道应该密封在坛子里,结果没几天就发出了臭味。为了这件事,她难过了一整天。 我母亲悄悄起身去了厕所。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们去的那个城市叫武汉。下了火车,我们在一家小饭店里吃了饭,我记得其中一个菜,正是考棚街上家家会做的辣椒炒肉。男人一直在问我母亲,你还记得那地方吗?我母亲说,应该记得的,在江汉区那边。男人说,有没有电话?我母亲说,这么些年了,怎么会有呢?早丢了。 我们坐出租车去我母亲说的那个地方。车子开了好久,一直在大街上绕来绕去,我在车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我们站在一个单位的院子门口。旁边是高楼,一栋栋望不到顶的高楼。那个男人牵着我的手,我母亲在跟门卫说话。后来我母亲小跑着过来,有些兴奋地对男人说,居然还住在这里。男人把我轻轻推到母亲身边,我母亲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吧,我得先过去跟他们谈谈。 我们就在院子外面等着。男人拿出在火车上吃剩的东西,我慢慢地吃完了一瓶可乐和一袋薯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也亮了,我疲惫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男人站着,在抽烟。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母亲终于从院子里出来了,我发现她阴沉着脸,嘴里念念叨叨。男人说,在不在?我母亲说,又进去了。男人说,他父母呢?愣了一阵,我母亲说,他们……他们说要做亲子鉴定。男人吐出一口烟雾,说,那就做吧,这样大家都放心。我母亲的目光有些飘忽,她说,可是,我,我也不能……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但男人没有听到我母亲的解释,她忽然追着一辆出租车的灯光跑了起来。我看见汽车停下了,她拉开了车门,然后听见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原载《天涯》2018年第4期 作者:裴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