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麻石街 忆念大码头 卓永华 上世纪的益阳人若出行在外,只要说起自己是益阳的,人家就会说:哦,益阳有个大码头!甚至在四五十年代的汉口码头,武汉人只要见到像艨艟巨舰一样的毛板船,就会欢呼:哇,大码头的轮船到了! 大码头位于我市今资阳区资江西路中段,三益街与此相接。旧时这一带称“二堡”,其正街店铺比肩,生意兴隆,是益阳最繁华的商业区。该码头在过去只是一条一扁担宽的挑水码头,1943年,为适应自下而上业已逐步形成的水运文化中心,且在外地都已声名鹊起的大码头,益阳县长王秉丞举全县之力,发起打造了这处益阳最大的水运码头。 改造后的大码头,论其宽,是其他码头的五六倍,论其大,当时沿河八十多座码头恐无出其右者。该码头建成后,立即就成了益阳的主要港口和水上客运中心。 因码头水浅,那趸船和岸上是用若干浮船相连的。浮船与浮船之间搭着宽宽的跳板,跳板两边和中间均有大铁链牵着。中间的浮船上还设有一张大门,分左右两边上下,没有旅客时,此门是关着的。 作为客运码头,大码头的上游有桃江班、新桥河班的客轮,下游则有西湖班、茈湖口班,及长沙班等,其中西湖班是去沅江、南县、华容和中渔口的。大码头的附近还有韩家、大石、小石、向家、皇庄河等货运码头。大小码头一字排开,舟排拥列,樯桅如林,早晚旅客川流不息,搬运号子响彻江面,其客运和货物吞吐量仅次于长沙与岳阳,在湖南称得上是实实在在的大港口。 大码头因发船的班次多,时间也不一,一般从早上4点到上午10点,是发船的第一高峰;下午4点到晚上10点,各班轮船相继回港,又形成第二高峰。枯水季节,大船进不了港,只能远远地停在东门外的清水潭,即三台塔底下,然后用小船分批转载到大渡口或大码头。待最后一批乘客上岸,几乎都半夜了,足见轮船上的工作是够辛苦的。 我有个同学叫李文秀,在大码头客运站当了10多年经理,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一点也不感到辛苦。可见这位老兄是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 坐惯了汽车、火车和飞机的年青人,可能不会想到,每天有数千人候船的大码头,是一种怎样的风景? 第一是卖洗脸水的多。 当年是露宿街头的多呢,还是旅店服务跟不上,许多旅客出门时竟然没洗脸。这就好了码头附近的居民,早上2点多就起来,先去栅栏外抢占一个位置,摆上一条长凳,放上几个脸盆,然后返回来烧水。临近4点,便挑来一担盖着厚毛巾的热水,手里拿一坨香皂和一条崭新的毛巾,大声招呼:“洗脸不?一个人两分,两个人三分哪!”在那吃水靠挑,“见水为净”,卫生常识尚未普及的年代,这个早上卖洗脸水的情形,便成了大码头的第一道风景。 其次是那些固定和流动的风景:卖甜酒冲蛋和油条的,卖糖粑粑的,卖发粑粑和发糕的,还有挑着生了火的担子卖水饺的。最记得的是掮着一只长方形木盘喊“锭子糕”的……大概很少有人买,自己没钱也没买过,都不知那糕长啥样,那锭字怎样写?大了,理解力强了,才琢磨出这糕恐怕像古时候的银锭,才以型定名的吧! 第三道风景,当然是那些从两三点就来排队的旅客了。这些人,三三两两,二二糊糊,提着或扛着行李,排在码头的栅栏外,形成了一条黑乎乎的长龙。长龙有多长呢,资阳区三益街的居民易盛林老人说:每天一黑早,这条长龙的尾巴穿过资江路,伴着鹅羊池,有时还冲破五一路,摆到我家的门下来了。 旅客其所以起得早,想是闹钟特别是手表还不普及。更有那离市区远的,恐怕也没找旅馆,干脆来早点,边排队边迷糊,这样能提早上船,抢占一个座位,再补一个囫囵觉不迟。 好不容易,头班船的汽笛响了,长龙蠕动的扰囔声,扁担行李的磕碰声,商贩的吆喝声,码头服务员的铁皮喇叭声,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形成了大码头上空一轮独特的交响乐。待长沙班的闹哄哄唱罢,西湖班、桃江班的乱纷纷又相继登台……
风景不光是码头。 当年全市开得最早的大门是勤俭旅社,因为它紧挨在出码头的十字路右边。这里有不少安化、新化的商贩,他们挑着黑茶叶、红薯粉、宝姑佬干红辣椒、皮纸等上乡的土产品,摆在队伍的两边,供旅客挑选。虽货源出自新安二化,但在外地旅客眼里,这都是益阳土特产。
买货的除了旅客,还有魏公庙排筏工的家属。排筏工大都来自资水上游,在益阳三堡落户后,将上游的小排拼接成大排,接下来的下洞庭走长江就归他们了。他们这些从家乡带来的堂客自然也不会闲着,而且对新化的干辣椒和安化的红薯粉特别钟情,将这些东西贩回家后往门前一摆,谁说不是她娘屋里的货? 我也摸黑起过早,跟父亲到大码头买过皮纸和茶叶。因为皮纸是做蚊烟的主要材料。皮纸中又以安化洞市的最好,既薄且柔,韧劲又强。皮纸还因其色泽仿古,着墨不渗,久藏不蛀,历来也是书法练字的理想材料。据说现在那些冇出名的书家画家,每到安化,还一刀刀皮纸往车上扛。 大概在早高峰快结束时,一拨从沙头、茈湖口和八字哨赶来的渔民,也来凑热闹了。他们把苦淡干鱼、肉嫩子小干鱼,及各类干虾子,运到这儿供新化、安化的上乡客来挑选。新安二化的人其所以爱这些干鱼干虾,除了益阳人笑他们的“一不怕苦、二不怕屎”,还一个重要原因是贩回老家去。山区不像湖区,那儿的农民很少吃活鱼鲜鱼,每年能吃点儿淡干鱼,幸莫大焉!
卖鱼的下乡渔民回去了,新化安化的上乡客也完成采购任务了,大码头近千平米的候轮广场又成了另一番景象:摆各式各样地摊子的,算八字的,卖唱的,说书的,看西洋镜的,又把这里变成了人的海洋。碰上节假日,在这里过路都要侧起身子走。 下午4点,码头上的“船老板”出来清场了。所谓“船老板”,就是趸船上的工作人员,其所以这样称呼他们,乃因他们说话恶声恶气,每人都长着一张欠了壮谷还靥谷的脸。每天这个时候,他们都集体出动,赶开那些做生意的摊点,说书的艺人,算八字的瞎子,以及围着他们的顾客,以迎接晚高峰的到来,不过这一拨客人是各班回港上岸的。 旅客上岸后,附近的花木兰旅社、临江旅社、资江旅社均分别派人到栅栏外接客。但见服务员都举着旅社的牌子,在亲切招呼:“客几,客几,到我们旅社去吧,我们那儿有热水洗脸,有热水洗澡……我们那儿离大世界和银星戏院都很近呢……”哪像现在的火车站,接客时什么脏话都讲得出,如“我们那里有小姐”,甚至有的为了抢客,还发生冲突,大打出手。 港以船活,城以港兴。大码头是南来北往客商的必经之地,码头的两边便理所当然衍生出诸如竹木码头、粮食码头、桐油码头之类的商用码头,及一些带有地域或帮会性质的码头,如苏州码头、向家码头、徽州码头、公码头等,由此带来了城市的活力与繁华。离大码头最近的群众街,其商号店铺就挤满一条街,什么曾永顺笔墨店、同忆楼金号、樟树国药局等;与大码头对直的三益街,几乎成了饮食一条街:盛光保米粉、苏楚江甜酒、蔡伏林糖粑粑、紫鸿春包子铺…… 解放后,老益阳县衍生出了一个新的益阳市,大码头地区成了小益阳市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上个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这儿的经济一直很活跃,老百姓有“大码头的钱有一腰深”的说法。 经济兴则文化盛。紧靠大码头上首的河岸边(临资江一边),有家“大世界戏院”,专演湘剧,天天爆满,我几次同家人去看戏,都只能买到楼上的票。随后成立的市湘剧团,也在这里办公。我的小学同学李松山完小未读完,就被招进剧团当演员,后成了湘剧团团长,可惜不到四十岁就病故了。 离大码头不足百米的下首老岸边(河岸边的对面),有家“银星戏院”,专演花鼓戏,后益阳市花鼓剧团也设在这里。银星戏院的大门距街边有近50米长的甬道,道两边是零食摊点和玩汽枪、打弹子的地方,比“大世界”那边要热闹许多。1958年,市花鼓剧团排演的《生死牌》,在长沙给毛主席作了专场演出后,经主席推荐,又进京给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宋庆龄、贺龙等中央领导演出,并与他们光荣合影。主角之一的廖荣华是我同学廖满连的姐姐,这等喜事传开后,我再看这位女同学,觉得她也沾了姐姐的光似的,比过去漂亮多了! 在大码头的河岸边,有与候轮室相连的百货大楼、资江浴池、和平照相馆、群众理发店,老岸边则有副食品公司、工农理发店、迎宾楼饮食店、人民电影院、新华书店等。这些地方也是我年少时经常光顾的地方,这里特奉献几个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以飨诸位网友和微友——
一是资江浴池。 上世纪中期,该浴池名躁益阳,不管男女,还是老少,花上一毛钱,就可在那里舒之服之淋上一个热水澡。在寒冬腊月,较之在不知暖气和热水器为何物的家里洗澡,该是多大享受! 当年我在益师附小(学门口)读书,一次和同学易平斌、龙晓去泡澡。脱衣时,我发现龙晓腰里别着一把小手枪,他将枪压在衣服下,就进了淋浴间。这枪不是假的,更不是玩具枪,而是一把真家伙。因为龙晓的爸爸是副县长,解放初的县领导都是配了枪的,这位公子将没上子弹的枪偷出来玩,在我们已是公开的秘密。 未料浴池的师傅在整理卫生时,发现了这把枪。当时正值镇反高潮,枪的出现,将这位师傅吓坏了,他马上报告了领导,领导随即就通知公安。一下,整个浴池就被民兵和公安控制了。 这下可苦了泡澡的人,被一个个赤身露体提出去讯问。据说有两个乡下来的地主吓出尿来了,一个小偷还主动交出了偷来的钱。 当我们三个被喊出来时,还没待盘问,龙晓就在那里开叫了:“哎呀,我的枪呢!”顿时,整个浴池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三人中,算易平斌最灵泛,没待公安盘问,就主动交代:龙晓是龙县长的儿子,人家是南下干部,晓得不咯?这下,满天的乌云都散了,我和小易,还有被扣的全体浴客,如蒙大赦,轻松回家。龙晓则被公安送到县府大院,枪也交给了龙副县长。 据说后来这事汇报给了县委书记张振江。张书记找龙副县长谈话时,龙却说,那枪又没子弹,老子是工兵营长,这县长是打仗用命换来的,你讨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做老婆,有什么资格管老子!据易平斌讲,这位县长因没文化,一次下乡检查,口头上就罢免了一名乡长,弄得组织部都很被动。后来又据说是中央派了一个叫陈星野的来当书记,才刹了这位副县长一点戾气。 二是人民电影院。 那年学习邢燕子与董加耕,我下乡务农,成了益阳最早的知青。听说街上放电影《上海姑娘》,栅子门都挤破,就一口气步行回家,却没买到票。第二天只好找到在影院工作的同学尹麻子。未料尹麻子狮子大开口,说家里来了客,要我给20块干子票他。 看完电影,不但未获美感,倒徒添伤感。因为上海姑娘长得一般不说,还是一位支边青年,其经历和我大同小异,甚至还没有我苦。心想你在边疆虽有诸多不适与辛苦,但总归是兵团战士,吃饭穿衣都有国家供着,还有工资,哪像我,一辈子成了乡下人…… 不成想这电影没看好,父母一个季度的干子票也过了河。 三是电风扇及其他。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大码头百货商店花198元买了一把座扇,按当时的价格,不算便宜了,但至今已使用快40年了,仍运转良好,没有杂音,并且也从未修理过。我于是经常跟几个孙子吹:这把扇子用了30多年了,是你们三个人年龄的总和呢! 在工农理发店,当年有个全国劳动模范叫刘凤莲,我为了找她理个发,排了五个小时的队,终于体验了一把劳模的风采和手艺。因为那个年代理发店还属“国营”,生意十分红火,最多的时候,她一天得为30多人做头发。尽管经常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还利用节假日为不少老弱病残顾客上门服务。前不久上网,还看到一个她当志愿者的新闻,风采不减当年。
随着上世纪90年代,益阳至岳阳的最后一班小火轮停航,大码头的辉煌已成了历史,深深镌刻在了我们这代老益阳人的忆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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