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麻石街】宋汉尧——新中国体育开拓者

往事麻石街

宋汉尧——新中国体育开拓者

文老愚

　　银城益阳，地灵人杰，自古人才辈出，高官名吏、巨商大贾、奇人异士，无所不有。原益阳市一中宋汉尧老师就是一位体育奇才，他参与组建省女排，并训练过打进全国女排甲级队的部分主力队员，1984年，曾被省体委授予“新中国体育开拓者”光荣称号。

　　宋汉尧虽已作古多年，但老师生前的点点滴滴，于学生我来说，却是终生难忘——

　　一、仰慕宋汉尧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宋汉尧就是益阳的风云人物，当年麻石街上的年轻人就流传着一首关于他的顺口留：

　　一中老师宋汉尧，

　　体育场上逞英豪。

　　宋汉尧，跳得高，

　　益阳纪录他创造。

　　宗汉尧，打排球，

　　最好看的是鱼跃。

　　宋汉尧，打篮球，

　　投篮命中特别高。

　　宋汉尧，做体操，

　　单杠双杠般般好。

　　宗汉尧，宋汉尧，

　　益阳体育领风骚。

　　五十年代，我在城外的二堡白马庙小学读书。第一次见到宋汉尧，是他在市体育场跳高。

　　那是一个周日。但见一个身高1.7米左右、身体健硕、容颜英俊的青年，从沙坑正面跑道起跑，临近横杆时突然侧身一跃，两腿如春燕剪翅掠过横杆，轻松落入沙坑。

　　仿佛一道流星划过，那么璀灿，那么耀眼，令我十分景仰!

　　随即，观众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之后有人赞赏，说他是市一中的体育老师宋汉尧，他曾用剪式跳高创造了1.77米的益阳市男子跳高纪录。

　　后来，大概是1957年，报纸上刊发了郑凤荣打破女子世界纪录的报道及其照片，我才知道这位世界冠军用的也是剪式跳高。

　　又是一个周日。宋汉尧带领市一中男子排球队，在市体育场与驻军3970部队比赛。他既是教练又是队员，既是二传手又是扣球手。

　　赛中，但见对方重扣一球，眼看那快球就要落地，正在后场防守的宋汉尧来不及移动脚步，就猛虎扑食一个魚跃，只见他左手撑地，右手背抢入球下，一挡，将球轻松救起。整个过程，集速度、灵巧、力量于一瞬，赢得场外一片喝彩。

　　除了跳高、排球，宋汉尧的单双杠屈伸起、跳箱的撑手飞腾等高难动作，我都有幸观摩过。他成了我脑海中的偶像，激发了我后来对体育运动的兴趣。

　　二、耳闻宋汉尧

　　宋汉尧体能为何如此之佳，技能为何如此之高，也许可以从其同班同学所说的故事中找到一些原因。

　　1971年，我在益阳县刘家湖学校教中学，做过县文教科长的刘家湖农场干部周载南，听说我是市一中高中毕业，便给我说了宋汉尧的一些旧事。

　　宋汉尧1929年出生于益阳县新桥河一大户人家，自幼聪慧精敏，但又比较调皮。初高中都毕业于信义中学，在校时他独钟体育，各项运动无所不好。

　　某日晚餐后，宋汉尧和几个同学在校门外沙石公路上散步，忽然一只大黄狗擦身向前跑过。有人说：“尧伢子，你跑得快，追得上前面那条黄狗不?”“这有何难?”宋汉尧说罢，拔腿就追。不消片刻，便从狗尾上扯下一团毛回来了，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又一日课余，有同学激他：“尧伢子，你胆大包天，有狠就爬到教学楼那绿瓦屋脊上走一走。”宋汉尧二话不说，立即从大楼一侧爬上屋脊，胜似闭庭信步，潇洒一个来回，唬得围观的师生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宋汉尧的调皮也有名，如过河不给钱，还常与人打架等。

　　1949年冬，益阳土改，高中毕业的他回家待业。因家庭成份不好，加上调皮打架，一次被村里的民兵绑押到了区法庭。他一见庭长是他的同学，叫周载南，煞时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待问明原由后，周庭长给他松了绑，教育一通后，就让他回去了。

　　宋汉尧经此一事，深受教益，以后谨言慎行，只将拳脚放在体育上，在后来的多次政治运动中，竟平安无事。

　　不久，信义中学需要体育老师，便把宋汉尧招录去了。

　　三、师从宋汉尧

　　回过头来，说说我和宋汉尧交往的故事。

　　1959年9月，我考进市一中高中部，遗憾的是，与宋老师无缘，他早在1958年10月便调到省田径队当教练去了。

　　始料不及的是，1960年初，三年苦日子开始，许多事业单位停办了，宋汉尧突然又回到了市一中，做了我的体育老师。

　　1960年4月，省体委发出通知，5月份在长沙举行湖南省9市少年篮排球运动会。益阳市体委决定，以市一中学生队为主组建男女排球队，由宋老师担任教练，停课集训。我因初中时在市业余体校排球班训练过，被钦定为男队队长，从而与宋老师关系更密切了。

　　省级教练屈尊做了县级教练，宋老师并不计较。他开始作古正经训练我们。

　　那时排球尚未使用下手垫球技术，只能用上手传球接扣球。为了缓冲来球的速度和力量，接重扣球时，人必须后倒。一次练习后倒接扣球时，我身后有一滩泥水，便退了一步，来了个下蹲上手接球。虽然接起了球，但宋老师却不饶我，叫身旁的学生给他喂球，对准我打连珠炮一样，一连狠扣了十几个球，逼得我不得不一次次后倒，弄得满身泥水，他才大笑着善罢甘休。

　　当时全国人民都勒紧了裤袋，学生的粮食也搭配了红薯，普遍营养不良。集训中的我们，因运动量大，饥饿感更甚。为此，宋老师与学校商量，打了一份报告给市里，最后由市体委出资，给我们中餐每桌加一缽芋头，以增加能量。

　　那时，益阳还没有自来水。市一中高中部一千多人的用水，每日全靠轮派的4名男生从井里吊水，日需1200桶左右，劳动强度甚大。加之主副食不足，学生体力锐減，难堪吊水重任，一时供水紧张。学校早就想买水泵抽水，但没有指标，无可奈何。

　　宋老师了解到造水泵的市机械厂厂长喜欢打排球，并且还组建了一支厂男排队，于是，投其所好，带领我们去该厂打友谊赛。我们水平略高于厂队，遵宋老师所嘱，各赢一局后，第三局打平，裁判员即宣布双方打成平局。于是，主客队和观众皆大欢喜。几天后，机械厂破例卖了一台计划外特价水泵给我们，从此市一中结束了人工吊井水的历史。

　　省运会临近，宋老师率我们坐轮船到长沙参赛。早晨5点登上轮船，下午5点扺达长沙坡子街客运码头。上岸后按省体委通知，到小林子冲省政府招待所。一进招待所，即去食堂吃晚饭。令我们惊讶的是，这里不是按定量吃钵子饭，而是吃不限量的大甑饭。大家早就饿了，风卷残云般吃光了一甑米饭，尚未吃飽，有同学便下意识敲起碗来。

　　见此情形，宋老师立即去找招待所所长协商，后食堂工人又抬出一大盘白面馒头。我们照吃不剩，但终于饱了，便扬长而去。所长摇着头感叹：“这些小鬼，年纪不大肚子大!”

　　回到寝食，或高谈阔论，或放声歌唱，或在床上筋斗翻天，呈现出一派欢乐的海洋。宋老师闻声进来，叫我们到一个新地方要守规矩，讲文明。

　　此次比赛，长沙实力雄厚，派出了两个旗鼓相当的男排队。益阳男女篮球实力较强，男女排球却处于中等水平。

　　开赛第一场我们就碰上长沙男排二队，赛场在又一村青少年宫新体育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级的场馆，一入场就兴奋异常，在木地板上跳得老高，并不畏惧对手。

　　比赛开始，我们争得先机，首先发球。我使出浑身力气，排球象火箭一样射了出去，对方竟然未接住，得了第1分，可谓旗开得胜!

　　宋老师在场外大喊：“打得好，狠狠地打!”我受到鼓舞，力量大增，连发6球得分。我方士气大振，一鼓作气贏了第一局。二局易地再战，可终究我们技不如人，后两局皆输。宋老师却说：“今天士气好，虽败犹荣!”

　　第二天，突然换了教练，宋老师被调到省女排去了。临阵换帅，兵家大忌。最终益阳男女排球队均屈居第五，而两支篮球队均打进了前三。

　　省运会一别，竟与宋老师分别14年，未通音信。

　　四、对酒宋汉尧

　　中国自古盛行酒文化，以酒抒情、助兴、会友、送别的佳话甚多，诸如：武圣关羽有“温酒斩华雄”之英勇，枭雄曹操有“煮酒论英雄”之豪兴，诗仙李白有“斗酒诗百篇”之奇才，诗宗王维有“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千古名调，甚至京剧里也有“临行喝妈一杯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之豪气。

　　宋汉尧也是个豪饮不醉之翁，我曾与之对饮三回。

　　1974年8月，湖南省第三届省运会排球赛第一阶段在零陵地区(今永州市)举行。当时我担任此次比赛裁判，宋老师是岳阳地区男排主教练，师生有缘又相逢。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和宋老师免不了叙旧话新一番。

　　曾是省女排教练的宋老师，为何降格做了地区队教练，说来话长。

　　1959年9月，湖南省女排参加新中国第一届全国运动会排球预赛，没有获得出线资格，铩羽而归。赛后，省体委下决心振兴女子排球，1960年5月从益阳市一中召回宋汉尧，又从广东调来富有经验的排球教练，组建了三支女排进行严格训练，由宋汉尧担任女排二队教练。

　　不久，从女排二队又选调部分优秀队员到一队，充实了一队力量。1964年，以调整后的一、二队优秀队员组成的湖南女排参加了全国排球比赛，经过艰苦奋战，晋升全国甲级队，成为湖南三大球唯一的甲级队。

　　1963年8月，因工作需要，宋汉尧调到省体校，“文革”时省体校停办，宋老师又被下放到岳阳平江县业余体校，这便是1974年，他以岳阳队主教练身份在他乡遇到我这故知的缘由。不过，到了1979年，省体校恢复，宋老师又调回了长沙。

　　撰写此文时，我曾采访了在长沙的原省女排队选入一队的四个优秀队员中的胡纪平和李安一，她俩交口称赞，说宋老师关心队员，训练有方，要求严格，体能训练效果尤佳。按当年规定，队员须记训练日记，其他教练查看日记，大多是打一个勾，而宋老师用心用情，往往还针对性地签署意见。

　　两位老队员还深情地说：“宋老师调回省体校后，我们常去看他，退休后，每年也看他三、四次。老师去世后，我俩都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在稍稍犹郁后，她俩还透漏了宋老师在“文革”中的一点情况：因家庭出身不好，被造反派抓起来批斗，与其他牛鬼蛇神关在一起，派运动员轮流看守。下放到岳阳平江时，他已被取消了教练资格，纯粹成了改造对象。

　　谨言慎行的宋汉尧，平安度过了反右、社教等诸多政治运动，但终究未能躲过“文革”一劫。从此，他就以烟酒消愁，殊不知“举杯消愁愁更愁”……

　　插叙完毕，仍回到1974年的零陵赛场。

　　各路球队到达零陵当天，晚餐时零陵地委、行署宴请各队领队、教练及全体裁判。我特意调整席次，与宋老师同桌。

　　零陵是酒乡，豪饮成风，3岁小孩便开始喝米酒，谓之“奶操”。

　　同席的还有零陵地委的宣传部长，其酒量超群。但见他髙举酒杯，一连敬了大家三杯，杯子有茶杯那么大，那可是高度的“九嶷山”白酒。

　　我们席上的人比较实诚，部长干一杯我们就喝一杯，这样连干三杯之后，见部长海量，本席竟无人敢回敬。正在尴尬之时，宋老师站起来举杯曰：“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敬部长三杯!”说罢，又与他干了三杯。

　　按赛程，那晚开幕式后的首场比赛是零陵对岳阳。宋老师连干了六杯酒，我为他出场捏了一把汗。

　　始料不及的是，宋老师一出场，调兵遣将，指挥若定，毫无醉态。

　　零陵队占了主场优势，在观众一边倒的助威声中，士气高昂，连连得分。而岳阳队作为客队，则稍显紧张，尤其是二传手托举失常，连连丟分，输了首局。

　　第二局交换场地，宋老师自己顶替了二传手。45岁老将上场，宝刀不老，打、吊、拦又稳又准又狠，连得3分，全场观众瞠目结舌，重挫对方士气。客队一鼓作气连赢两局，拿下比赛。

　　零陵比赛结束，进入第二阶段比赛的球队和裁判员同乘一列火车回长沙赛区。我和宋老师同坐一个车厢。途中，他无意中瞥见我在零陵买的两瓶虎骨酒——那时很便宜，每瓶仅二元钱——他两眼发红，毫不客气向我要了一瓶，咬开瓶盖，咕咚咕咚一气就喝了半瓶。喝罢，欲将剩下的半瓶还我。我说不必了，知道您的海量。他于是不疾不徐，以酒当茶，车到长沙，那半瓶酒也就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省运会结束，各奔东西，我与宋老师再别又是19年。

　　1992年，我调入长沙工作。翌年，打听到宋老师已从平江调回省体校，当了几年教导主任后退休了，便在一个周日去看他。

　　我特意买了两瓶“杏花村”，骑单车来到树木岭的省体校，找到了宋老师。他在一池塘边钓鱼，见到我高兴地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还钓两条魚就回家，中午就吃新鲜魚羮。”

　　一个多小时后，宋老师提着有几条鲫魚的水桶带我去他家。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和陈设都很简单。进门我就问，师母呢?他答还在益阳。后来才知，宋老师巳离婚，未再续弦。这才意识到他之所以好酒，可能与家庭变故有关。便转移话题：来，让我来剖魚!

　　时至中午，宋老师烹魚斟酒招待我。师生且饮且聊，回忆蹉跎岁月，漫话益阳时光，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我道出了对老师的崇敬之言：“宋老师，您是我们益阳的体育奇才，至今我和同学们仍在谈论您，钦佩您，想念您!”

　　宋老师放下酒杯，不胜感慨：“我一生平淡，也非科班，但感到荣耀和欣慰的是，培养了许多像你这样的优秀学生和运动健将!”

　　这个对答看似平淡，却很真情。因它道出了天下学生对老师的怀念和尊敬，也坦露了天下老师回味平生所常有的那种欣慰或心声。

　　《省体育志》一页，倒数第4行右2为宋汉尧。

　　宋汉尧老师不独培养了许多优秀学子，而且教子课孙，儿孙都成了优秀的体育工作者。尤其是孙子宋毅，年轻有为，是湖南湘涛足球俱乐部领队，国家B级教练，省体校讲师，其前景足可慰乃祖遗愿!

　　未曾料到，1993年一见竟成了永恒。5年后，年近古稀的宋汉尧大行远去，与世长辞!

　　转眼戊戌狗年，淸明临近。借问酒家何处有，何时再饮杏花村?然老师一别21年，对酌互举已不可能。在此，学生只好以文代酒，遥祭先师：劝君更进一杯酒，遍游西天皆故人!

　　2018年3月29日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