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麻石街 睁眼瞎都晓得张碧秋(中) 老汉
三、张公大事不糊涂 大医精诚,不求名利,不问政争,是张碧秋的一惯宗旨,也是他的医道。在中医师公会,他虽深孚众望,却不愿担任带有政治倾向的理事和会长等职。 1938年冬,济世诊所来了4名短打扮的男子。看那鼓囊囊的棉衣,似每人都别着一把“鸡腿子”(手枪)。不过进门时都很客气,其中一个还提了四个纸封子——这是益阳人走亲戚的礼数,里面一般有荔枝、伏元、寸金、焦切之类。 他们找到张碧秋,为首的双手抱拳,行了个拱手礼后,很谦卑地说明了来意。原来,他们是想请张医师到沧水铺去看一个病人。 张碧秋申述了医家原则,说眼疾病人不上门望诊。但对方坚持着,说明了病人不能进城的理由。原来,这个病人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曹明阵——一个脚一跺,益阳的地就会颤的人。没想到此人现在犯了大案,正在躲避多方面对他的追杀。 不待来人说完,张碧秋一句话便将门关死了:“对不起,你不要讲那么多,我济世诊所只诊病,不问政,花子皇帝一个样!”说完,便把那四个封子连同红纸滚着的一筒大洋推了回去。 这四条汉子当然不死心,出门后,又通过关系把张碧秋的徒弟陈桂云请到了餐馆里,想通过他说通张碧秋,或直接请这位徒弟去看病也行。 陈桂云出于朋友关系,答应请示或说服师傅。于是,四条汉子就在城内住下,等陈桂云回话。 可就在陈桂云回诊所的路上,又被他的朋友、县长黄识方的秘书胡某拉到茶馆里,问请他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陈桂云知道这位胡大秘书是个“包打听”,便将曹明阵想请张碧秋看眼的事说了个明白。 这里,有必要还将曹明阵这人给年轻读者交代一哈: 曹明阵是土生土长的益阳人,老家就在沧水铺的四方山。在龙洲书院读书时,就表现出了对法政方面的兴趣,毕业后,靠着溜须拍马,奔走钻营,不几年便从一乡间劣绅混成了个县团防局长。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他以戡乱剿匪为名,纠集地方恶势力,当上了益阳、安化、湘阴、湘乡、宁乡五县的民防团长和联防保安司令,先后杀害了五十多名闹农会的积极分子和共产党员,其中著名的农会干部就有叶紫的父亲和姐姐。因杀人太多,老百姓背地里叫他“曹屠户”。
1937年,何健升任民国内政部长,张治中年底来湘任省政府主席,考虑曹明阵的地方恶势力祸害乡里,便调虎离山委任他为常德专区保安副司令。曹到常德后,才知自己能动的兵只有一个营,便心怀不满,暗自联络益阳旧部,扩充自己的势力。 1938年11月,日寇逼近湖南,从湘北、湘东战区撤退的国民党军队甚多,其中99军43师由长沙开往益阳驻防。由于长途行军,士兵疲惫,枪械大都雇用民工肩挑手推。曹民阵见有机可趁,便组织民团乡丁,利用夜幕作掩护,在衡龙桥沿线抢夺了近一个营的装备。等43师主力追至四方山时,曹令手下化整为零,遁迹深山不见了。师长金德阳便找了县长黄识方,要求协助追枪。 因曹明阵此人飞扬跋扈,仗着有几杆抢,长期不把县党部和县政府放在眼里,现在都调到常德去了,还在益阳为非作歹,敢抢抗日部队的枪,这无疑是助纣为虐,一等一的汉奸行径!所以,黄县长对追捕曹明阵特别上心。 很快,黄县长就从胡秘书这里得到情报,获知曹明阵想请张碧秋去治眼病,于是,便派人盯上了这四条汉子。当听到张碧秋不愿去时,胡秘书马上决定,要陈桂云说服师父,如果师父硬是不去,就争取自己去,而他,则会派人跟踪与保护。并要陈桂云准备两手:一是给曹明阵吃下慢性毒药,二是动手术时多用点麻药,只要做了其中一件,县政府在五千大洋的悬赏下另有嘉奖。 曹明阵是一个共产党、国民党、革命军、县政府还有益阳的老百姓都想除之而后快的恶人,而此次抢夺抗日军队的武器,直接破坏抗战,更是罪不容诛。陈桂云想了想,于是,便答应去找师父,以获得他的支持。 当他回到诊所时,发现师兄郭药师也在给师父做工作。不过,师兄的委托人不是县政府,而是县参议员的小学教师龚述初(后证实为中共地下党员),他们已与43师的师长金德阳取得联系,43师的主力正严阵以待,箭在弦上。当然,龚述初的意见与他们不谋而合,即手术时多下点麻药。 等郭药师说完,陈桂云又补充了黄县长可用慢性毒药的意见。还说,曹明阵是一方恶霸,老百姓深受其害,这次又抢夺抗战军队的枪械,直接破坏抗日,除掉他,是为民除害,也是为国除奸! 张碧秋静心听完两个徒弟带来的各方意见,暗暗吃惊:这些平时水火不相容的冤家,怎么这次竟高度统一?且又是一种什么原因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引向了济世诊所?他虽一时想不明白,但有一件事却十分明了,这就是,在情况未明之前,须用诊所“不问政争”的原则来行事! 于是,他将另外三名徒弟叫来:你们明白我为什么把“广济堂”改为“济世诊所”吗?徒弟们面面相觑,没有回答。还是养子张进良思维敏捷:“父亲是要我们不要好高骛远,否则就志大才疏,什么事都办不好,是吗?” 张碧秋挥手打住:“你只说对了一半,大医治国,小医治人,范围划大了,除了办不好事,主要是规矩不好定,而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不成方圆就等于天天坏规矩。我们济世诊所,是小医中的小医,规矩就清楚得多。所谓诊所,就是让病人在所里就诊,因为眼病不是卧床的急症,医生不上门出诊便是规矩。今日你们要出远门,就坏了规矩! “如果你们认为成大义者可以坏点小规矩,如只出门望诊,那还可以考虑,但你们提议用过量麻药甚至毒药,这就违背了医道这个大规矩。医者所行之道,就是救死扶伤,这是天道,是天道就动摇不得。而你们今天想干的竟然是探路害人,这是伤我医家天道的事,更不是我济世诊所所为!因此,请徒儿们三思,今天谁要是上门出诊,心有大志者我不拦,但逾了济世诊所的矩,你们自己定!” 见师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弟子们噤若寒蝉,当然不敢妄动了。于是,各方力量想通过济世诊所抓曹明阵的计划,便由此落空。 不过,后来的情况表明,张碧秋此举是对的! 不仅对,曹明阵最后被抓,首功也在张碧秋! 因为真实的情况是,曹明阵并没患眼疾,他之所以派四条汉子专程请张碧秋出诊,是想利用张碧秋的名医效用告知外界,他曹明阵眼睛都快失明了,对抢夺枪支的事没法参与,是底下的人妄自所为。如果张碧秋真的派人到了四方山,还用过量麻药甚至毒药对付他,特别如果还有探子跟踪,那他就能化被动为主动,济世诊所就会遭遇血光之灾! 后来,县政府也认为张碧秋不出诊是对的。他不仅自己不上门,也不派徒弟出门,因为国共双方,不管是哪方,只要派人跟踪,就会引起曹明阵的警觉,对稍后的诱捕是极为不利的。 正是因为张碧秋坚持了“眼疾不出诊”的小规矩,县政府与43师才没有贸然行事,也才没有惊动曹明阵,使后来县政府发函邀请曹到县里开会,再由商会“十人团”联名假装具保,曹两次派员试探后方进城开会,最后于1938年12月4日,由43师师长金德阳率部全城戒严,才将其抓捕归案。 次年2月17日(除夕前一日),由一个团的重兵将曹明阵押解至长沙小吴门,对其公审后并就地正法。曹明阵死后,有人在益阳斗魁塔上悬长白布联一副: 本小鬼,欲起大冲,抢夺国军枪支,自命吾能倒蒋; 是凶人,当罹恶极,暴露屠夫死骨,谁云天不灭曹? 是年2月19日,莫斯科《真理报》也报道了湖南益阳曹明阵抢枪当汉奸、被枪毙的消息。此为题外话,恕不赘述。 这虽然是一次偶发事件,但张碧秋在难事、大事面前以医道的原则行事,使徒弟们深受教益:在社会矛盾复杂甚至激化的环境里,须守住做人做事的道,方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若为利益或功名违背或超乎这个道,就会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四、益阳自古有善风 张碧秋在关键时刻能遵循医道,除了他本人的修炼,也与当年老益阳的大环境有关。 在传统的麻石街上,流行着一句老话,叫“蛇死有人挑,人死有人埋”,意思是阳世上自有一套相互救助的自然法则,人与人之间,不会看着某人有难,或揭不开锅,或路边有饿殍而没人管,没人问的。因为扶危济困、解囊行善,或热心公益、修桥补路,是老益阳人的文明底线。 老益阳人都知道,1949年以前,麻石街上有个“乐善堂”,该堂虽然是益阳信义公会倡导成立的四个善堂(慈善堂、乐善堂、同善堂、从善堂)之一,但这些善堂的维持与光大却是麻石街的居民来操持,来完善的。 乐善堂,坐落在福星街的药王宫巷与车湾巷之间。乐善,乐善,顾名思义,是益阳人乐善好施、救灾恤患的平台。这里不但有药铺、粮行和锯木房,还有菜店、饭铺与粥铺,虽都是各自经营,但统归在乐善堂的名下。这个看似松散的慈善组织,在慈善事业的运作上,却有一套公平公正、杜绝伪善的运行机制。
具体来说,如周记秤铺见今年春荒,想捐50担米,于是,就写上一个认捐的签名条据,乐善堂即凭此条到蔡记米行出米,再经乐善堂做义工的工人签字,证明某月某日煮粥几锅,用米多少等,之后,乐善堂凭出米的凭据和用米的证明,再加上认捐的凭条,一总到周记秤铺结算现金。结算毕,便将此账目在乐善堂内公布。到一定时间,还将王家粥铺、李家饭馆的善行累计张榜于市,甚或立碑镌文,永传后世。整个过程,阳光透明,不欺暗室,无半点陈仓与猫腻。 这种救助,叫“广捐”,还一种叫“点捐”,就更简单,因为它无须借助如“米行”这样的中间单位。如米行自己赈灾,还有张碧秋给病人行善,就是点捐。 在诊所,但凡贫困病人出不起诊疗费的,张碧秋就免费,让病人自己到乐善堂去抓药,到了月底,乐善堂再凭他的处方到诊所来结账。对张碧秋来讲,不存在假药劣药,对乐善堂来讲,也不存在低药高价,自始至终都处在慈善事业的透明领域和阳光地带。 在益阳,乐善堂的行善或施舍,项目多达十余种:药物、粮食、种子、棺材、寿服、冥器具、义山(坟墓)、义渡、义学、鳏寡孤独的救助,还有如修桥补路、义务茶水亭、瘫残病人的轮养等。而上述资金的募得,几乎全部来自麻石街,其中百分之六十以上是那些铺面。也就是说,在老益阳,这种慈善救助,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一种文明的社会生态。这里,老汉手头有一块义渡碑的碑拓,很说明问题。
须补充说明的是,据熟悉张碧秋的老人说,每年的义名公布榜,张碧秋一般都名列前茅。 除了对贫困病人的点捐,还有病人在家的吃住等,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这一点,张碧秋的儿子张进良,也是张氏眼科的嫡传之人介绍: “当年我家长期开了三张病床,我母亲像个炊事员,许多付不起钱的病人在我家食宿,毫无怨言。父亲呢,也不操心这些具体事,发现需要住宿的病人就留下来,免费吃喝。好在这些病人都有情有义,我家的小菜基本是他们送的。尤其是萝卜,一到冬天,就一担担送来,于是母亲就洗萝卜、切萝卜、晒萝卜,我们家后院就白花花一片,成了萝卜世界。 “有的人即使眼睛好了,进城来还是不忘给我家送一把小菜。有一回,一个南县的病人送了一担篙笋和鲶鱼,比他的医疗费要高出一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