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校友何凤山 杨 卫 作者简介:杨卫,益阳人,工作生活在北京。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秘书长,国际艺术批评家协会(AICA)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策展委员会委员,中华国际科学交流基金会科学与艺术委员会委员,湘籍艺术家北京联谊会会长,天津美术学院客座教授,吉林艺术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一) 说来惭愧,对于我家乡湖南益阳走出来的一位现代著名外交家——何凤山先生,我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两眼一抹黑,懵然不知。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而要怪意识形态的隔离。在那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年代,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强调的是敌我矛盾与正反两个世界。作为国民党的外交官,曾在1949年前做过国民政府驻外领事和大使,后又长期生活在美国的何凤山,自然是代表了反动势力,属于敌对一方,不可能被提及,更不可能加以宣传了。 我最早知道何凤山其人,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了。此时的中国,早已步入改革开放的进程,在经历了一系列“拨乱反正”与思想解放运动之后,整个社会都以“走向世界”为目标,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有道是“乱世筑墙,盛世修志”。欣逢这样的休明盛世,自然会把治史修志的工作,重新摆上日程,以鉴昔知今,为发展扫除历史障碍。于是,在国家的大力号召下,益阳政府也积极响应,由地区领导牵头,从各处抽调人马,开启了重修《益阳地区志》的浩大工程。我的父亲因为喜欢写作,坚持数年笔耕不停,早已为业界所知,所以,《益阳地区志》刚启动,便把他聘为了邮电分卷主编与主要撰写者之一。我就是在这一时期,由于父亲治史修志的缘故,知道了益阳历史上的许多人和事。这其中,也包括何凤山先生。 不过,我虽然早就知道何凤山,并了解到他曾是国民党的外交官,后移居美国等基本情况,但是,对于他的诸多事迹,我却知之甚少。后来,我考上大学,忙于读书,已无暇顾及这些旧事;再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北京发展,辗转流离,更是把故乡益阳,完全置于脑后了。直到九十年代后期,随着一部美国大片《辛德勒的名单》传入中国,辛德勒于二战期间拯救大批犹太人的义举为世人所知,我的这位同乡——何凤山,也慢慢开始浮出水面。 原来,何凤山在1938年至1940年任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期间,曾给数千犹太人发放过“生命签证”,拯救犹太人的数量之多,甚至超出了辛德勒。这样一位益阳籍的国际义士,我竟毫无所知,真枉为自己是益阳人也!于是,为了弥补自己认知上的缺失,我开始关注何凤山,并留心收集他的一些资料。通过资料的不断积累,我从中慢慢了解到了何凤山其人,也逐渐清楚了他的一些历史。 (二) 何凤山,字久经,1901年9月10日,出生于湖南省益阳县兰溪乡的曹家河,其父是当地的一介儒生,曾在益阳参与创办新学,颇有些声望。然而,就在何凤山7岁发蒙那年,他的父亲却因操劳过度,身患重疾而去世了,只留下母亲与他相依为命,家境由此衰落。何凤山的母亲在丈夫死后,生活陷入了绝境,于是,便投奔到益阳五马坊的信义教会,以帮教会打杂赚取基本生活,才把何凤山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人。 据说,何凤山和他的母亲,当年一直就是住在教会的门卫室里。然而,即便如此窘境,母亲仍不忘以身垂范,鼓励何凤山读书。而天资聪慧的何凤山,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自幼好学,也表现出了善良的天性。所以,待何凤山发蒙读书时,便得到了该教会兴办的学校——信义小学的全力支助,由此打下了良好的人文基础。 说起益阳的信义小学,可是有太多的故事可以挖掘。因为她与近代中国的门户开放有关,既是西方文化植入中国的结果,也是基督教救赎精神的体现。据文献记载,早在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就有挪威、芬兰、美国、丹麦、德国等不同国家的近百名外国教牧人员,陆续来到益阳各地传教。但是,后来对益阳贡献最大,也是在益阳投入财力、物力和人力最多的,还是挪威人。他们不仅只是在益阳建教堂,传播福音,而且还办教育、建医院、修育婴堂和瞽目院等等,制定了一系列救世济民的援助计划与人文工程。瞽者,从目,念“鼓”,本义是虽瞎但有眼珠。 那么,挪威人为什么要把益阳作为重点,投入如此多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呢?这首先跟他们信奉的教义,即信义会“因信称义”的宗旨有关;其次,则是因为益阳当时令人堪忧的社会环境所致。 由于清末的门户开放,带来了商业的繁荣,使得益阳作为资江下游的重要商埠,迅速地发展起来。尤其是城外新开辟的“大码头”,作为资江当时最为重要的转运中心,吸引了南来北往的“排牯老”(排筏工人)、贩子、估客和商人等来此聚集,从而掀起了商业水运文化的高潮。但是,水运的繁荣,商业的发达,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不良的社会风气,使越来越多的人变得唯利是图,从而催生出一系列违背商业道德的恶行,如尔虞我诈、强拦硬买、拖欠货款、不讲信用,甚至欺行霸市等等。所以,作为码头城市的益阳,急需一种道德力量来束缚。这正是当年的挪威信义会,不远万里来到益阳,扎根于此的原因。 1902年冬,挪威牧师袁明道,最先进入益阳地界,在益阳头堡租了一所房子卖书传道。1904年,他转到城内的五马坊,购买了一幢公馆,加以改造之后,立为教堂。何凤山与他母亲,当年就是生活于此。后来,随着更多信义会的教牧人员进入益阳,城内的五马坊已显得有些局促。于是,他们转而到资江对岸发展,在当时还是荒郊野岭的桃花仑一带征山购地,设立信义总会,大兴土木,建造了信义教堂、信义中学、信义女子学校、信义大学、信义医院、信义电讯,以及育婴堂和瞽目院等一系列浩大工程。 信义小学也是始建于此时,时间是1905年。初建时的校址,设在资江南岸的碧津渡下首,即后来的大渡口附近。1910年,信义小学由资江边的碧津渡迁至桃花仑,围绕桃花仑信义大教堂,筑高台,建房舍,扩大招生,才具有了一定的规模。 何凤山进入信义小学读书,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 说起来,我跟何凤山还是校友。因为我就读的小学——益阳市桃花仑小学,其前身正是信义小学。不过,我与何凤山在此读书的时间,相隔了整整半个多世纪,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1949年以后,信义会被迫解散,信义小学也被人民政府接管,更名为桃花仑小学,沿袭至今。虽然在我读书时,桃花仑小学仍保留着不少教会时期的西洋建筑,但是,学校氛围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与教会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了。 教会时期,信义小学实行的是西式教育,教师们均都精通外语,讲授国语知识的同时,也传播世界文明。故而,才培养了何凤山这样的著名外交官。其实,不单只是何凤山,当年益阳信义系统的小学、中学和女中,还相继培养出了谢冰莹、周扬、周立波等一大批现代风云人物。这些人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和理论家,在他们身上均有着某种共同性,那就是外语好,尤其是周扬和周立波,都是靠翻译起家,才走上文学之路的…… 然而,到我们读书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在经历了新一轮的自我封闭与若干次运动之后,信义会的传统早已割裂,不复存在。此时,虽然已经粉碎了“四人帮”,但“文革”的流毒仍没有完全清除。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流行的一段顺口溜:“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当接班人!”大概正是受这样一种歪风邪气的蛊惑,我读书时极不喜欢外语,以至于错过了打语言基础的最佳机会,影响我至今。说起这些,不免有些遗憾。 还有一个遗憾,令我难以释怀,那就是曾经与何凤山先生擦肩而过。若干年后,因为收集何凤山的资料,我找到一张他在1982年夏回母校探访,于桃花仑小学门口拍摄的照片。当时,我刚刚走出这个校门,从桃花仑小学毕业。可惜,那时候我并不了解何凤山,也不知道他来过学校。因此,错过了与这位乡贤照面的机会,不免遗憾余生。 回到何凤山,信义小学应该是他的人生起点,不仅给他传授了知识,更为重要的是塑造了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我总觉得,何凤山在二战期间作为中国驻维也纳的总领事,利用身份之便拯救无数犹太人的性命,其善行义举与他自幼在教会生活,又在教会读书,接受普世价值的熏陶不无关系。多年后,我曾读到一篇何凤山先生回忆故乡的文章,其中谈到信义小学和信义中学的外籍教牧人员时,缅怀之余,更是不惜溢美之词,对他们的无私奉献精神,大加赞许……凡此种种,也可窥见何凤山的价值认同,抑或可以看到信义小学和信义中学对他人生的影响。 (三) 1915年,何凤山从信义小学毕业,顺理成章地考上中学。 然而,却由于支付不起昂贵的学费,只好放弃升学的念头。后来,经他父亲在龙洲书院的同学曹立生介绍,何凤山认识了曹先生的儿子——当时在长沙高等工业专门学校附属的艺徒学校(简称“金工厂”)学习的曹志熙,并由其引荐进入该校学习,成了一名年轻的艺徒。不过,好景并不长,一个学期之后,艺徒学校却因故停办了。无奈之下,何凤山只好回到益阳。 此时,又是信义中学的徐正心老师,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徐先生不仅收留了何凤山,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为其补习功课等等,而且还说服该校的倪监督,予以何凤山奖学名额。正是得这些善心人士的帮助,何凤山插班进行考试,以英、算、国三门均为及格的成绩被录取,于1917年顺利地进入了信义中学。 何凤山在信义中学读书期间,学习成绩得到了飞速提高,由原来的中等一跃而成头名,并且一直保持到毕业。何凤山的这种进步,当然与他自己的发奋图强分不开,但同时也是信义中学的老师教导有方。何凤山在晚年的回忆中,曾反复提到信义中学的诸位教师,尤其是从长沙雅礼大学毕业的杨炎老师,教他们英语颇有些方法,让何凤山不禁兴趣倍增。何凤山后来当上外交官,纵横四海,其语言基础,应该说就是那时候打下的。 在何凤山的诸多回忆中,有几个细节我颇为关注,因为这涉及到他的价值取向。首先,就是他对冯玉祥将军的描述,甚为褒许。1920年“直皖之战”期间,冯将军的部队打到益阳,因军纪严明,与当地人民秋毫无犯,而被广为称颂。这让少年何凤山深有好感,于是,极为推荐这位有着“基督将军”之称的冯玉祥先生。 此外,还有一位挪威教员夏义可先生,也被何凤山给予了高度评价。此君原是长沙青年会的体育干事,著名的体育家,曾代表挪威在世界运动会中得奖。在信义中学办学最为困难的时期,他不仅发动了捐款支助,而且还亲自从长沙跑到益阳来为信义中学义务教书。1932年,何凤山从德国留学归国,曾特意回信义中学访问,其间也拜会了夏义可。当时,夏先生曾对何凤山表达了对信义中学的热爱,并说过愿意为她作任何牺牲之类的话。不想,一语成谶。几年后,夏义可带一帮学生到资江的清水潭游泳,在向同学们示范跳水时,扎入水底深处两个石岩的缝隙中不幸溺亡,铸成了悲剧。 在我儿时,大人因为担心我们跑到河里游泳,常跟我们灌输一些资江的险恶之处。他们警告我们,别看资江的水面平缓,其实,水底却是乱石密布,暗流急涌。还有长者透露,过去曾有一位著名的运动员疏忽大意,结果,一头扎进石缝中,再没出来。不想,这位不幸溺死于资江的运动员,竟然是挪威人。我儿时,正值“文革”,这段历史被人为的抹去。所以,关于此间种种,我都是后来查阅何凤山的资料时才了解到的,属于事后补课。 夏义可死后,被葬于益阳桃花仑的信义公墓。“文革”期间,公墓遭到破坏。不过,1985年何凤山返国,为父母扫墓时,还看到过夏义可的墓。但是,再之后,就没有下文了。说来惭愧,作为在益阳桃花仑长大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信义公墓,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了。待我读书时,桃花仑已成闹市,虽还保留了一些信义会的建筑,可都已经改头换面,挪着了它用。如今,又过去了三十多年,桃花仑更是成为益阳的市中心,被各种楼宇和大厦所挤占,再无信义的痕迹了。至于信义公墓,还有像夏义可这样葬于益阳的几位异国死难者,除了何凤山先生的记载,恐怕已无人知晓…… 1921年,何凤山在信义中学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取了长沙雅礼大学。 这所大学也是教会学校,由美国雅礼会在长沙创办,于1906年正式招生。虽然雅礼会与信义会属基督教的不同派别,但是,他们的出发点却完全一致,都是以地处华中腹地的湖南为重点扶持和救助对象,开新学、启民智。这从“雅礼”二字,取《论语•述而》篇“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的词义,便可看出他们的办学理念与教学宗旨。所谓雅言,在孔子的表述中,即是回归西周的正言,也即标准语;诗书,即诵诗读书,必以雅音读之。实际上,这包含了孔子“天下一家”的理想。雅礼大学能够以儒家义理为据,可见其普世情怀,也可见其博爱之心。 事实上,雅礼大学正是恪守着这样一种普世价值,以胸怀天下的大视野,培养出了不少杰出人物,其中有金岳霖这样的学界巨子,当然也有何凤山这样的外交人才。可以说,民国时期的长沙雅礼大学,真正实现了世界性人才的培养。这里说句题外话,如果说金岳霖是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被誉为“中国哲学界第一人”,可能许多人不知道,但如果说他终生未娶,只因爱了林徽因一生,林徽因死后又年年给她做生日,那熟悉他的就多了。 何凤山在长沙雅礼大学就读了五年时间,以品学兼优受到学校的一致好评。1926年,他从雅礼大学毕业,又顺利地考取了德国明星大学(慕尼黑)的公费留学生。于是,他辞别母亲,离开故乡,于1926年远渡重洋去了欧洲,踏上了异国他乡的求学之路。 在慕尼黑的明星大学,何凤山从硕士到博士一直是学的经济学。学习期间,他一方面将世界经济纳入自己的研究视野;同时,以此为参照,针对中国的经济问题进行深入分析,撰写了一系列有价值、有影响的论文。其中,《中国银行制度及其问题》《中国银行的新精神》等文章,曾引起学界关注,对中国现代银行的制度建设,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事实上,何凤山在德国明星大学学习的几年时间,不仅广泛地涉猎世界知识,也时刻关心着国内的发展,为中国现代经济的转型,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建议。 1932年,何凤山获得德国明星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之后,他谢绝了德方的挽留,带着报效祖国的热情,于同年归国。也是在这一年,何凤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并访问了信义小学和信义中学,拜会了不少当年的师生,前面提到他和夏义可最后相见,便是此次返校。这次荣归故里,也是何凤山出门读书以后,最长的一次回乡之旅。他晚年的回忆文章,对这段乡居时光不惜笔墨的描述,便可窥见一斑。 1934年,何凤山被湖南大学聘请去往长沙,到湖南大学担任教授,讲授经济学与英语。不久,又转入群治大学当教授,讲授政治和时事。一年之后,也就是1935年,何凤山被民国政府招募,出任中国驻土耳其公使馆秘书,自此离开讲台,开始了他漫长的外交生涯。 不过,虽然何凤山当上了外交官,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的学术研究。他在国外任职期间,利用工作的便捷,不仅阅读了他国的大量文献,而且还不断深入当地进行社会考察,将理论与现实联系起来,撰写了大批关于世界经济、社会和政治方面的文章。若干年后,我曾在旧书店里买到一本何凤山的早期理论著作——193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土耳其农村经济的发展》,仔细浏览之后,不禁被他的分析能力与开阔视野所折服,对他的人文坚守和治学态度,更是肃然起敬。 (四) 1937年,何凤山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而被提拔,改任中国驻奥地利公使馆一等秘书。1938年,奥地利被纳粹德国吞并后,中国驻奥地利大使馆被改为中国驻维也纳领事馆,何凤山再度升迁,担任中国驻维也纳领事馆总领事,直至1940年。 正是在这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何凤山利用自己的外交权力,在纳粹德国的魔爪下,为无数犹太人签发逃往中国上海的“生命签证”,拯救了许多无辜的生命。关于这段历史,被掩埋了长达半个世纪,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随着美国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在全球热映,人们才开始回顾那段历史。何风山——这位曾经拯救过无数犹太人的“中国辛德勒”,才由此于尘封的岁月中,洗尽铅华,显露峥嵘。 后来,随着何凤山越来越多的事迹被挖掘,人们才开始了解他,知道了他的种种义举。再后来,何凤山被国际社会授予“国际义士”的称号,而前以色列总统更是尊他为犹太人的“上帝”……然而,这一切殊荣似乎都来得太晚了。1997年9月28日,何凤山老人在美国旧金山去世,把“国际义士”的美名留给了身后。 关于何凤山在临危之际的这一善举,我始终觉得,与他少年时期接受的“信义”教育,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人的性格形成与价值倾向,往往始于少年。拿破仑就曾说过:“播下一个行动,你将收获一种习惯;播下一种习惯,你将收获一种性格;播下一种性格,你将收获一种命运。”所以,少年时期接受的教育和养成的习惯,将影响一生。正是因为当年的信义小学和信义中学,以“因信称义”为宗旨,传播人道主义与博爱精神,为何凤山埋下了一种普世的价值观。所以,他日后行善举,就成了顺理成章。对何凤山而言,这算不了什么,是力所能及,也是本性使然。在他晚年撰写的《我的外交生涯四十年》一书中,提及当年之事,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富有同情心,愿意帮助别人是很自然的事。从人性角度看这也是应该做的。” 那么,当时的处境,真有何凤山说的这么轻松吗?显然不是!事实上,何凤山当时的处境,也是危机四伏。他给犹太人签发通行证,不仅顶着纳粹的压力,而且还受到欧洲各国的孤立。因为当时的纳粹德国,对犹太人正在实行种族灭绝政策。而这,不仅只是源于希特勒的个人恩怨,其实,也与欧洲人对犹太人的历史偏见有关。 说到这里,有必要追溯一下犹太人的历史。作为欧洲的外来迁入者——犹太人,原本是古代闪族的支脉希伯莱人,生活在阿拉伯马勒斯坦的土地上。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攻占巴基斯坦,犹太人遭到罗马统治者的血腥镇压。此后一百多年,犹太人多次起义,又屡遭失败,直到后来被罗马统治者彻底赶出马勒斯坦的土地,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亡民族。但是,若干世纪以来,丧失了土地的犹太人,却凭借着聪明和勤劳,在欧洲各地经营商业活动,逐渐获得财富,并慢慢控制了欧洲的许多商业命脉。这无疑让不少欧洲人心生嫉恨,从而也构成了纳粹德国后来迫害和屠杀犹太人的历史宿怨。 1933年,希特勒成为德国元首后,大肆发展军队,意欲对外扩张。同时,为了提高民族的凝聚力,掀起德国人民对战争的热情,他又以优等的日耳曼民族为论调,大力宣扬民族主义。于是,排挤甚至灭绝犹太人,便成了民族主义的助推力,也成为了战争的借口。 何凤山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顶着各种压力,为数千犹太人发放了中国签证。当时,他所在的奥地利,已经被纳粹德国吞并。这个欧洲第三大犹太人居住国,正在成为法西斯的屠杀场。纳粹当局在将第一批犹太人送往集中营之后,发出指令,只要犹太人马上离开奥国,即可得到释放。所以,许多犹太人心急如焚,都想尽快摆脱厄运。有的人想去美国,但美国对奥移民的名额已满,而且还要求申请人必须出具经济担保。与此同时,英国政府迫于阿拉伯国家的压力,也严格限制犹太人前往英控的巴勒斯坦。而1938年7月13日,在法国埃维昂召开的国际会议上,又有32个与会国家拒绝收容犹太难民。这使得奥国的犹太人陷入了四面楚歌,境况岌岌可危。 此时,只有何凤山所在的维也纳中国领事馆,可以签发去往中国上海的签证。这几乎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让许多命悬一线的犹太人,于绝境中看到了希望。 其实,当时的中国上海,已经被日本侵占,并不需要签证即可前往。何凤山当然也知道他所签发的这个证件,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签证。但是,有了这个名义上的签证,犹太人便可以此为凭逃离死神,移民到国外。所以,这个名义上的签证,也就成了实实在在的护身符。 据说,为了给更多人提供机会,何凤山还放宽了条件,不管什么人,只要提出申请,基本都能够在中国领事馆得到签证。于是,维也纳的中国总领事馆门前,每天都排满了长队,来此求助的犹太人,络绎不绝。 这自然也引起了国民政府的注意。何凤山的顶头上司,时任中国驻德国大使馆的大使陈介,就曾命令何凤山立即停止签证。但是,何凤山并未从命,而是继续我行我素。所以,何凤山的上司还误以为他是在非法买卖签证,从而专门对他进行过调查。当然,结果证明,这都是捕风捉影有。 不过,何凤山虽然顶住了上司的压力,也澄清了自己,但是,却没有躲过纳粹当局对他的制裁。就在何凤山当上总领事不到一年,纳粹当局就以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租用了犹太人的房子为由,强行将房屋没收了。然而,即便是在如此紧迫的条件下,何凤山仍未退却,而是自掏腰包在维也纳又租了一间小房子,继续为犹太人签证。 从1938年就任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至1940年5月离开,何凤山到底签发过多少张“生命签证”?今天已难考证。但是,从一些犹太幸存者提供的护照原件上的签证号,却能大致做出判断。1938年6月时,签证号为200多号;1938年7月20日时,签证号已超过1200号;1938年11月9日至10日,一夜之间有4000多名犹太人被捕。于是,前往维也纳中国总领事馆申请签证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何凤山签发的签证,也就骤然猛增。如此算下来,何凤山当年发放的签证,至少也有数千份之多。 当时,许多犹太人就是凭着这张前往上海的名义签证,虎口脱险后,纷纷逃往了美国、加拿大、南美洲、巴勒斯坦、菲律宾、古巴等地。若干年后,曾有这么一本畅销书出版,专门记述了约400多名维也纳犹太人拿着上海的签证,几经辗转,逃往巴勒斯坦的经历。而这本书的关键人物,便是何凤山先生。 (五) 1940年5月,随着战火的蔓延,中国国内局势也陷入了泥沼。民国政府出于战争的需要,急调何凤山归国,参与国内的对日作战。 期间,他曾奉命绕道美国,研究美国是否参战,为民国政府树立抗战信心提供了重要情报。归国后,何凤山出任重庆行政院经济会议物质科主任,后又兼任美国驻华军事代表团秘书长,授中将军衔。1943年,何凤山就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司长,期间,曾代表国民政府出访英国,与英首相邱吉尔、外交部情报局长艾登等人会晤,为国内抗日争取了不少国际援助……可以说,二战时期的何凤山,以自己杰出的外交能力,为赢得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日的支持,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不仅如此,他还结合自己的外交经验与学术研究,撰写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章,如《物质与通货问题》《美国政治和研究》《美国战时动员的研究》《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政治经济及社会》等,并创办了刊物《自由两报》(英文版)、《政治生活》(双周刊),对战后国民经济的恢复,提供了参考依据与理论支持。 二战结束后,何凤山出任国民政府驻埃及大使,直至1956年;1956年至1958年,他又被委派到墨西哥担任大使;1958年,调任玻利维亚任大使;1958年,他开始担任国民党政府驻哥伦比亚大使,直至1973年卸任。自此以后,何凤山告别四十余年的外交生涯,还一介平民,定居于美国旧金山,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这期间,他出版了《我的外交生涯四十年》一书。其中,涉及到一点在维也纳时期的外交经历,但是,对拯救犹太人的义举,却是一笔带过。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淡忘了这位慈善的老人,他的种种义举,也随着岁月的流逝,鲜为人知了。直到1997年,96岁高龄的何凤山老人,在美国旧金山去世,因她的女儿何曼礼在讣告中,提及父亲当年任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期间,曾向犹太人发过签证之事,才让那段感人至深的历史,逐渐公诸于世。 据说,最先挖掘这段历史的人,是美国的犹太裔历史学家艾立克•索尔。当他在《波士顿环球报》上看到何曼礼登出来的讣告后,深为所动,不仅马上联系上何曼礼了解详情,而且在此之后,还亲自去往各地收集证据。正是通过艾立克•索尔的四处奔走,找到不少犹太幸存者及其后裔留下的签证,才拂去历史的灰尘,还原了当年的真相。于是,何凤山的名字,被迅速传播开来。 接着,在犹太人举办的纳粹大屠杀的展览中,何凤山被隆重推出,放到了显著位置;1999年,在上海举办的一个名为“犹太人在上海”的系列活动,何凤山的义举,得到了进一步彰显和传播;2000年1月,端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又举办了一个名为“生命签证”的展览,在介绍二战期间各国外交官救助犹太人的实物和资料时,中国外交官何凤山,被推到了首位;2001年1月,何凤山被以色列政府授予“国际正义人士”称号,名字刻入了犹太人纪念馆的“国际义人园”;2005年,何凤山又被联合国正式誉为“中国的辛德勒”……自此,这段尘封了60年的历史,终于大白于天下。 我了解到何凤山的种种事迹,就是在此之后。过去,由于父亲参与编撰《益阳地区志》的缘故,我虽然很早就听说过何凤山其人,也知道他是我的“校友”,且他的出生地——益阳县兰溪乡曹家河,与我母亲的老家——腰铺子的曹家湾,是首尾相连的近邻,但是,对于何凤山在二战期间所做过的这些善事,我却浑然不知。现在,通过历史的重新发现和挖掘,他的义举终于被披露出来,使我感受到了某种博爱精神,也体会到了人的恻隐之心。作为何凤山的同乡,且是“校友”的我,自然也为之骄傲。于是,为了走近这位乡贤,我后来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何凤山的资料。他在益阳信义会长大,就读信义小学和信义中学的历史,以及1982年曾回母校探访的情况,我就是后来通过资料收集了解到的。原来,我与这位著名的“国际义士”,挨得是如此之近。 2007年,我的家乡——湖南省益阳市,为何凤山先生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同年9月25日,何凤山先生的骨灰被运回故里,安放于风景秀丽的会龙山。一位济世渡人,自己却半生流离的“国际义士”,终于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了。
位于益阳会龙山的何凤山墓地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何凤山先生虽然已长眠于地下,但是,我与他的缘分,似乎还远没有结束。2009年,益阳的知名画家欧阳波先生,以何凤山的家乡为题,创作了一大批油画作品,并嘱我写篇评论文章。我二话没说,便欣然应允。因为这又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再次走进何凤山。而走进他,就是走进益阳一段最具魅力的历史,也是我作为益阳人和何凤山校友所沾的荣光! 2018.2.13于通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