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阳区资江东路67号现存的“文昌阁”,其实是当年圣庙东区的门楼,原文昌阁比这要大得多,但已不复存在了 遗韵流芳——学门口的记忆 文老愚
作者简介:文老愚,益阳人,长沙市省直高等政治学院教授,长期从事教学科研及其管理,发表各类文章约百余篇,出版专著及与人合著数种,退休后曾任“全球中华文化经典诵读大会”评委。 人有记忆,城市亦有记忆,但它需要通过人的回想、寻觅才能实现。记忆是一首歌,一首交织着兴衰忧乐的歌。那久违了的益阳县城学门口的记忆,就是时时飘拂在我心中的一首儿歌: 学门口,有圣庙,圣庙里头有学校。 “人之初,性本善”,书声好远都听到。 文昌阁,有戏台,锣鼓锁喇好热闹。 发粑粑,油碗糕,咯边喊过那边叫。 陈抛皮,谢抛皮,把戏耍得真奇妙。 ………… 学门口原本是益阳县城的西门口,为何又叫学门口?其原由以前我从无所闻。1947年至1952年,我在此处的省立五师附小及以后改名的益师附小读小学,对校园内外的几座宫殿式古建筑印象犹深。 位于五师附小校园后进的大成殿分外雄伟,十数根方形石柱高高撑立着双重的金色琉璃瓦大屋顶,四角飞檐展翅,周遭斗拱盘龙,檐下雕梁画栋,间辟直棂方窗。屋基台上的遮雨走廊十分宽绰,台上平铺青砖,外沿麻石镶边,可容多台乒乓球桌比赛。殿后一石龟驼着一块巨碑,碑上阴文楷书字字清晰,可惜我这小学生不懂文言,所镌内容现在竟毫无印象。石龟后面有天井大堂,其左右两侧均为厢房,估计是古时学斋所在,墙壁上隐隐有题字,已分别作了师生的宿舍与食堂。殿前左右各有一古柏,有参天拔地之势。听老师说,曾有一神猴每于夜间坐在树上,像入定的老僧。我曾邀几个同学夜半来此恭候,却未睹其风采。
另一古殿名文昌阁,在五师附小东侧紧靠县城西门。此殿比校内大殿小得多,也有数根方形石柱支撑,“顶盖琉璃瓦,四角翘奎星(似奎星屈曲,喻文运昌盛——笔者注)”。阁后有大院,我曾与几个同学入内探视。院内有水池、假山、亭台,两厢尚存两列二层木楼。我登梯欲上其楼,殊不知那木梯一踩即破,原来这木建筑年久失修,早已腐朽不堪了。 文昌阁大院虽人去楼空,荒草萋萋,狐鼠出没,但因附近还有专署机关、县政府、学校、孤儿院、资江图书馆(家父曾在此代几个合伙的老板经营文化用品)、贺记照相馆、县公共体育场、蔬菜水产市场及几家客栈饭店,倒也人气甚旺。一天到晚,书声,叫卖声、风铃声,声声入耳,引得益阳两个知名的“抛皮”常来此摆场子,耍把戏。抛皮,现在的益阳话听不到了,过去是用来形容言行轻浮、不踏实的男子,等同于痞子和混混。
其中有个叫陈抛皮的,小杂耍和法戏十分精彩,我场场必看。他两手各拿一根尺半长的小木棍,将地上一根同样长短粗细的木棍挑起来拨弄,或竖摇似起舞,或横转如轮旋,以此扩展场子。之后,把身上的围裙解下铺于地上,手指捏其正中稍稍提起,嘴里念念有词,忽喝一声“变”!但见围裙一揭,赫然出现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令观众目瞪口呆。稍倾,掌声雷动,纷纷掏钱买其狗皮膏药。 还有一个叫谢抛皮的,更是了得!他玩的是空中飞人、叠罗汉等大型杂技,其功夫誉享乡梓,常被外地接去跑场子。 解放后,益阳的土地上增建了县级益阳市,益阳县的县城便包裹到了市区范围内,市委市政府则远在大码头的鹅羊池畔。 随着公路运输的发展及政治经济中心的转移,学门口渐渐落寞衰败。大成殿被彻底改造成了学校,文昌阁也因年久失修,椽皮门窗等破烂垂危,败像凄然。
文庙的琉璃筒瓦覆在这简易的红砖屋上 文庙的麻石柱也随意躺在院子里 不意到了1962年,此地又迎来生机。 是年春节,益阳市在万寿宫上首湘剧院举行联欢晚会,益阳县鲍县长受邀出席。当年虽然已不是大跃进,但湘剧院从动土到开联欢会,仅用了一个月! 据参加过联欢会的老人回忆,当时剧院的四面墙壁还是湿的。 鲍县长行伍出身,文化不高,但作风严谨朴实,办事雷厉风行,而且也特别亲民。这天,他早早来到湘剧院坐于第一排正中贵宾席里。服务员不识县长,见他其貌不扬,就说这里是首长坐的,请他坐到后面去。他说,不急,等你们首长来了再走不迟。稍顷,市领导入场,有的便走过去与鲍县长握手问好。鲍具长笑着说:你们还不来,我就会被赶走!那服务员赶紧道歉。鲍县长说:小同志,不怪你,只怪我太土气了——看来,我们县里也得建个剧院啊! 翌日,鲍县长召集有关科局商议,决定修好文昌阁,利用它来做新剧院的门厅,这样在气势上一定能盖过湘剧院。后来,县剧院竣工开演,一本《宝莲灯》连演数十场不衰,日夜笙歌,人气大旺,学门口又热闹起来了。
1962年9月起,我外出求学,毕业后又在外工作多年,未曾再去过学门口。古稀之后,喜欢忆旧,学门口的往事常索怀于胸。于是,为解学门地名之谜,且聊慰思乡之苦,我去省图书馆查阅古今益方志等资料,殊不知学门口竟有一番深远的来历。 据民国县志载,宋朝重儒学,宋初在益阳县城西门外兴建有规模巨大的“学宫”,西门口因此更名学门口。学宫后改称圣庙,屡次毁于战火。明、淸时数次重建与扩大,中为大成殿,左右分建古贤祠、明伦堂、启圣祠、儒学门、文昌祠(清光绪改祠为阁),内设学斋,供学子读经。据清末手绘圣庙示意图来看,圣庙分为左中右三区。中区最大,有三进,大成殿居中,疑为后来五师附小校区。东西两区皆为两进。西有忠孝坊、节孝坊,此区后为民国县政府驻地。东区主体是文昌阁,高15米,宽18米,进深8米,有28根方形大石柱支撑重檐大屋顶,比现存于资江东路267号“文昌阁”大几倍,现存文昌阁不过是当时东区的门楼而已。 可以推想,当时的学门口宫殿成群,楼阁耸立,金碧辉煌,风铃脆脆,书声琅琅,其规模何等盛大,气势何等恢宏!来此讲经求学、访古朝拜者不绝如流。周边客栈、饭馆、商铺、考棚(原市三中即科举时代考棚所在地,可容三千童生考试)等相应兴起,学门口因之文运昌盛,市井繁华。而圣庙所形成的尊孔重教风尚,广传益阳,历久不衰。直至民国,龙洲书院、箴言书院、琼湖书院等有20余所,经、蒙馆669个,吸引和培育了大批人才。宋代以降,益阳先后出了进士44人,举人175人,其他鸿儒良将、巨商大贾、院士教授等,更是人才辈出。其中,江南第一才子陶澍,一代将才胡林翼,凌轹百代之才汤鹏,云贵总督罗绕典,江西巡抚郭都贤,以书法名世者黄自元,以“三周一叶”著称的当代名人周谷城、周扬、周立波和叶紫,更是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学门口是一本书,一本记载着千年兴衰变迁的历史书。它总结了一条历史规律:社会的发展和经济的进步,浓郁的人文氛围和尊师重教的传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城市如此,一个国家亦如此。圣庙历近千年,屡遭兵燹,但屡败屡建屡扩,益阳先人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是何等执着!这正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体现。
被沧桑掩映的古殿后墙 从故纸堆里寻到学门的来龙去脉,更加深了我对学门口的思念之情。于是,一年冬天,我冒着隆冬严寒去追寻故地。遗憾的是,学门口那古城西门、大成殿、体育场、益师附小都不见了,也听不到发粑粑、油碗糕的叫卖声了,只剩下破破烂烂的“文昌阁”门楼,夹在两栋现代楼房中摇摇欲坠,惨不忍睹。虽然在近处的资江边新建了一个益阳“古城”,但古城不古,有城无门,也有城无市,人气殊少。唯有新塑的武圣关老爷提刀独立城头,望江兴叹:文圣安在哉?鲁肃安在哉?
呜乎!昔日学门口那厚重的人文气息和热闹的市井文化,何日能象南京秦淮河畔的夫子庙那样复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