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说字】益阳人称父亲为“爷爷”，保留的是古风

　　耶•爷•爹

　　周立波《山乡巨变》：(邓秀梅)“你耶耶作不得主吗?”“耶耶”指父亲，可直接写为“爷爷”。不过，周立波写为“耶耶”，也有依据。

　　《说文》：“耶，会意字，从耳，从邑。”“耳”指耳朵，“邑(阝)”指城镇。“耳”与“邑”合起来表示“具有监听外界风声功能的城镇”。耶的本义：古代大国的边邑，引申为大国的“门户”或“传达室”。

　　湘西有个里耶古城。东周时代里耶是巴楚交界处，楚国在此建筑有军事城堡。该古城名称即是由它有“耳朵”的作用而来的。

　　“耶”字本音yá，上古时就被借来称父亲，后来表示父亲的“耶”才加“父”字头而写成“爺(今简为爷)”。

　　爹(dia)表示父亲，最早的记录在三国时代的《广雅》里。而爷(yá)表示父亲最早的文献可能是《木兰诗》。也就是说，在北方存在“爹”与“爷”同时用来称父亲的历史，只是具体到某一个地方，不会造成混乱。

　　约在元代“爷”始读为yé，在北方“爷”由称父亲改为称祖父。但在南方的部分地区，“爷”还称父亲，而“爹”称祖父。

　　益阳话里“爷”(yá)称呼父亲，语音和语义都是保留古代的。

　　耶是爷(爺)的本字。古籍中，也有将“爷”“耶”混用的。如《木兰诗》：“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杜甫《兵车行》：“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有的版本也写“爷”为“耶”。

　　在甲骨文中，“父”字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柄石斧，其最初意义是“斧”。持有石斧是力量与勇敢的象征，值得敬重。这个意义的“父”后来与“甫”字(甫，是圃的本字。本义是田里长得壮健的新苗，也用为男子之美称)通用，表示男子。再后来，“父”引申为“父亲”，这是因为，在每一个人眼中，自己的父亲都是最伟大、最值得敬重的人。“耶”加“父”而成“爺(爷)”以称呼父亲或祖父，敬重之意自在其中。

　　爹，从父从多，多亦声(da)。“父”指父亲，“多”指“多个子女”。“父”与“多”合起来，本义就是“有三个以上子女的父亲”。表示祖父是“爹”的引申义，因为祖父往往有一大群子孙。

　　对于父亲、祖父的称呼，湘方言里多数就是益阳这样。但在湘西有一个区域存在一个有趣的现象：只用“爹”不用“爷”。通过韵母来区分身份，父亲称“爹爹(diēdiē)”，祖父也称爹爹，但读为diādiā。也即，称父亲与北方官话一样，而称祖父与湘方言相同。这应是西南官话与湘语交接区域存在的现象：一半从北方官话，一半从湘语(益阳话)。安化就是这样。

　　臭•败•亏

　　《山乡巨变》：(盛淑君)“你莫臭人家，好啵?”臭，指讲坏话。

　　益阳话的“臭”，除了形容词还可以作动词。动词“臭”就是说坏话，使对方名声臭的意思。它的同义词是“败”，说坏话以败坏对方的名声。有一句俗话：“败人不起稿子”，既指无根无据说人坏话，也指讲坏话的人编造能力强，随口就可以讲出一套一套来。

　　《山乡巨变》：“等张桂贞一走，龚子元堂客把薄嘴唇一撇，说她的亏空。”说(讲)亏空，与“臭”“败”为近义词，为背后讲人坏话。讲的都是亏与空，可知多是不实之词。

　　说到“亏”，益阳还有一词“亏伤”，与讲坏话无关。“亏伤”之“亏”义为欠缺，欠缺到自己好像受了伤害。如热天西瓜吃得过少，可以说“今年我亏伤了西瓜”;如某人吃相不佳，会被人说“他只怕是前世亏伤哒吃!”

　　与此相关，言语上的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益阳人谓之“奸(音jiāng)”;悄悄或私下说一声，提示一下，谓之“阴一下”，或叫“打耳侧子(在耳边说句悄悄话)”。“奸”无疑是贬义词，而“阴”则可贬，也可以是中性，要看场合。

　　还有一个词“加尖”。某人正成为被议论的对象，旁人再加进去添油加醋的败坏这个人，谓之“加尖”，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更多成分在于“添油加醋”。酿酒要加些配料，也叫“加尖”，如有的是加灰面尖。加了之后，酒的劲会大一点，也难入口一点。

　　舞

　　《山乡巨变》：“他的心又涌上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流，饭也不舞，和衣困在床铺上，用手蒙住脸，好久睡不着。”

　　对于舞饭的这个“舞”，有人以为是“焐”。焐，《现代汉语词典》：用热的东西接触凉的东西使变暖，如“用热水袋焐手”。显然与做饭的“舞”，意思相距太远。

　　舞，《说文》：“樂也。用足相背，从舛，無聲。”古舞字象人执牛尾而舞之形。本义：舞蹈，引申为耍、玩弄。吴方言里“舞”有作、做、搞、弄的意思，成了一个用途很广的动词，所以，益阳人的“舞饭”，即做饭、弄饭的意思。《儒林外史》：“每家出个人，这事就舞起来了。”这个“舞”，如今吴方言用的较少了，倒是赣语用得多。益阳用“舞”就是江西移民带过来的。

　　如今这种用法的“舞”，在乡下还可找到佐证。邻居间借东西(因为过小过轻，不用还的)，也会说“舞”。比如，做饭的过程中发现没有盐了，会对小孩说：“你去某家里舞点盐来咯。”这个“舞”就相当搞、弄。

　　夹心•夹生•夹屁

　　《山乡巨变》：(陈孟春)“耶耶你不要操这些隔夜心了。”这里有个疑问：到底是“隔夜心”还是“夹心”?

　　益阳人读“夹”为gà，有夹生、夹心、夹倍、夹壁、夹屁等词。笔者以为上面的“隔夜心”，其实就是“夹心”。

　　夹的本义：从左右两方相持，从两旁限制，引申为处在两旁的。常用词有夹子、夹住、夹紧、夹层、夹倍等。“夹心”就是双倍的心，多心，闲心。当然写为“隔夜心”，也有一定道理。隔一夜的心还在操，想得远，想得多。只是“夹心”更生动更恰切。

　　“夹生”由夹生饭来。饭半生不熟，谓“夹生饭”，一般得重新做。不重做，将就吃，吃得难受。而由此引申，“夹生”也用来形容人态度生硬，说话带刺。如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夹生?”

　　夹倍就双倍，夹壁就双层壁。《山乡巨变》：(邓秀梅)“……算一算看，你强到哪里去了?粪草放得足，至少是一个夹倍。”

　　有趣的是“夹屁”一词，益阳人口头常用。“夹屁”本义是将屁股(肛门)夹紧，隐义为屁放完了、大便拉完了。本来应是针对对方不文明言语，教人不要放屁、拉屎的意思。后来，“夹屁”却引申为结束、完事、算了(不计较)等意思，成了中性词。

　　翘抻

　　死亡是最忌讳说的事，因此非说不可时，一定得避讳。皇帝、太后死了谓之驾崩、崩、崩殂、殂;皇后、妃嫔、亲王、公主、郡主、宗室等死了，谓之薨;王爷、公主死得过早，谓殇;得道高僧死去，叫涅磐(再生);一般的方丈、住持、僧人死去为圆寂;旧时的达官贵人死去谓捐馆(放弃了自己的官邸)，《红楼梦》第十四回谓“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一般人死亡，也有比较雅的说法：歾、殁、殁故、泯、泯没、沦、沦殁、灭殒、灰殒、寿尽、大暮、绝命、长眠、长寝、永蛰、安息、仙逝、去世、千古、没了、终了、走了、去了、驾鹤西去、寿终正寝、撒手人寰、香消玉殒等。

　　如果是坏人死亡，旁人拍手称快，说出话来，味道就不同了。如毙命、完蛋、死翘翘、翘辫子等，往外通报时还会用罪该万死、罪有应得、最大恶极、罪不容诛、死有余辜、死不足惜、恶贯满盈、遗臭万年、十恶不赦等形容词。

　　益阳独有一个讲人死亡的词——翘抻。翘，益阳话白读niāo(与鸟同音，一声)。东西翘起来，益阳人也说niāo起来。抻chēn，手伸物也，意拉长东西，人死了，直挺挺的，仿佛有拉长之感。

　　翘，《说文》：“尾长毛也。”鸟尾上的长毛，往往是翘起来的，因有举起、抬起、向上的意思;引申为一头向上仰起，如翘尾巴，翘辫子(死亡)。益阳话“翘抻”之“翘”为仰天而翘的意思，指人往后倒(即死亡);“抻”，指人死时全身僵硬四肢伸直。“翘”与“抻”组成词，是对人死亡的形象表达。人死本该避讳，还以这样形象的方式描述出来，显是对死者不敬，有大贬义。

　　炉罐

　　炉罐，本是一种炊具，也叫炉锅，可煮饭、熬粥、熬汤。过去乡间常见，今天随着炊具的现代化，已难得一见了。不过，它还保留在益阳一句骂人的话“你妈妈的炉罐”里。这个“炉罐”暗指屁股。周立波将这个词写进了小说。

　　《山乡巨变》：“炉罐没有扮破吧?要扮烂了，癞子哥哥回来，会怪我们了。”

　　怎么会将屁股比喻成炉罐呢?原来这炉罐，大概是屁股大小，常年烟熏火燎，乌黑乌黑。以此来比，有侮辱性质，被骂的人会很生气。

　　泾渭

　　“泾渭分明”为一个成语。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又是渭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和渭河在古城西安北郊交汇时，由于泥沙含量不同，呈现出一清一浊，清水浊水互不相融的奇特景观。后人就用泾河之水流入渭河时清浊不混来比喻界限清楚、是非分明，也用来比喻人品的清浊，以及对待同一事物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益阳人用这个成语时，有时只用三个字“分泾渭”。《山乡巨变》：“到了第二天就分泾渭了。”益阳的“分泾渭”用得非常泛，只要是能分的、可揭晓的，都可以说“分泾渭”。有时甚至怀疑“泾渭”二字，是不是可以写成“经纬”，因为读音非常近，意思也合适。

　　经纬，本指织物的纵线和横线，也比喻条理、秩序。《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

　　啰唆

　　啰唆，也写作啰嗦，但在益阳还读为“罗沈”，是方言的漫读。比如说“那个人罗沈得死!”

　　在一些旧小说里，这个词还写为“罗唣”。《二刻拍案惊奇•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啰唆，本义是语言文字上的繁复，引申指事情上的琐碎、麻烦。在益阳更引申为为人处事的不利索、不干脆，甚至是动作慢、反应慢、不灵活等。

　　语言上的繁复，益阳还有一个说法“蓑衣文章”。蓑衣是旧时农民的一种雨衣，用棕制成，用旧了，毛毛草草，不精致，也不干净。以“蓑衣”来形容文章，极言文章之繁复、啰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