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麻石街之城东旧事(2) 庆 余 庐 谌建章 我家铺房对面,有一条小巷,两堵青灰色的高墙,不动声色地挟持着一条麻石小道,往深处里拖。除了巷尾一张小门,似闻不到人声步响,倘是晚上经过,即使大人恐怕也要咳上两声壮壮胆。 到巷尾左拐,便柳暗花明,别有洞天:三栋旷古年深的宅院,在较为开阔的后街上依次铺排过去,青砖青粉的屋墙,石级石框的大门,门额上分别书有繁体的“桐庐”“庆余庐”“庸庐”几个大字。较之前街那些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铺面,它们似功成名就的隐士,显得大气而又闲静。若有外地人猛地踅入,保不准会以为放倒了录像,回到了古代哪一朝,类似于“荣国府”“宁国府”那样的街巷。 这条后街依进来的巷名仍叫“姚家巷”,公私合营后,我家搬来这儿,在中间的庆余庐住了一年光景。 父亲辛苦几十年挣得的房产和家业,包括推磨的驴子,一夜之间易制充公,个中滋味,当然不是我这混沌小儿要考虑的。虽然懵懵懂懂也有所不舍,如再也不能在放驴时让二哥抱我上去骑驴耍了,也不能在父亲包干子时让他教我哼山歌了,但新入住的这栋砖庐却深深吸引了我。虽然属于我家的只一楼一地,较之原来有厅堂、房间、作坊、铺面、仓库和厨房的大屋小多了,但供我活动的天地却宽了。这里前后两进共10户人家,外加两个穿堂一个长院和一个天井,还有众多的玩伴,比只住我们一家人的大屋新奇、刺激多了。 我家住在后进,地势比前进低,进来要下几级台阶,似把进大门时登那几级码头的神气劲儿抵消了。下台阶后,沿天井两边的抄手来到穿堂,穿堂左边第一间即我的新家。房子里有张宽宽的板梯,按现在的叫法是典型的复式楼呢。楼上住着祖母。祖母的房间对我是个迷,因为一次也没上去过。 与我家对住的是甲满爹。老头高高大大,脸堂黑红,牙齿微暴,戴软不拉耷的绛色绒帽,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没事时,长长的旱烟袋不曾离手。现在一想,五十年代的老人几乎个个这打扮,一副清末民国遗老遗少样。虽说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对黑暗的旧社会我倒是有些间接的感知。甲满爹旧社会干什么,无从考究,但从他家考究的家具及后来小女儿没读上中学来看,可知这大爷不是等闲之辈。后来我大了,才知他就是庆余庐的庐主,感情和我们一样,也是因公私合营才迁到后面来的?他家除了老伴和满崽满女,还有一外孙女。外孙女已上小学,比满女儿大。我家当时没这辈分,因此不明白,“姐姐”为何内向拘谨,处处让着她“小妹”?读书后才发现,高年级的她聪明活泼,常在文艺演出中崭露头角。 出后门往右,即桐庐的后墙外,有一眼覆满浮萍的水塘,浮萍厚实得像块绿色的绒毯,我常呆望着琢磨半天。甲满爹在塘边的出水口装了个渔籇,晚上常在此守籇待鱼。一天半夜折回来说籇外流来一死人头,要我家老三帮他去埋掉。现在想当是骷髅之类,记得塘边有不少塌陷的坟堆。我没想十来岁的三哥怕不怕,倒想这老汉孤灯匹影面对鬼魂是何等英豪! 伴我家这边的天井旁,住着两户人家,两家都是母女俩。两位母亲印象不深,两个女儿的名字却像上学时唱的第一支歌——《小青蛙,呱呱呱》,在脑子里呱了几十年:一个叫稻子,一个叫媛子。两子均属那种小家碧玉,不时在各自的房门内闪现,却没见到我们穿堂来过。于是印象里她俩,总有黑黑的室影作背景,背景黑,面容便娟秀而白皙——是那种常住深宅透着阳光阴冷成分的白。摄影作品和小说里,美女总是与深宅连在一起的,因此,从深巷里走出这样的女孩儿,当是小桥流水般的自然。媛子比稻子略矮,不知是习惯还是什么,当凝视一件物事时,一双好看的眼睛总是忽闪忽闪地眨,她妈说这习惯不好,大了找婆家不手,她却改不了。 稻子比媛子稍大,那年考上了护士,隔一张木壁的我,似也为她母女高兴。几年前在一家医院拍新闻,因为其姓很特别,经人一提她竟在采访现场。她告诉我马上要退休了,儿子在美留学。若将几十年前的印象浓缩为第一次,加上这次,我们仅是两面之交,而她一生中的一“进”一“退”,都被我撞上了,并又一次分享了她的快乐,真是巧!但见徐娘半老的她仍风韵犹存,可见我的审美观是与生俱来滴! “人生不得见,动如参与商”,只是那爱眨眼睛的媛子不知为何方人妇? 我和老六,加上其他几个伙伴,喜欢到前面的院子去玩。这里较之后院,宽敞又明亮。灰而斑驳的院墙,黑而齐整的檐瓦,高而耸峙的翘角,可品匝出百年千年的沧桑。阳光撒在甬道两侧的花木上,营造出梦幻般的斑斓绿意。有蜂虫在花草中嗡嗡,波纹般的空气里似沉淀着许多陈年往事…… 有时我们去的不是时候,住在这里的吉宝哥哥要睡午觉。他学生裤下有双威武的皮鞋,长方脸上覆一潇洒的分头,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个大学生(五十年代当是“国宝”啊)。他因病休学在家,见我们一闹,就不愠不恼走出来,要我们等会来玩。没有时间观念的我们,白天不懂夜的黑,跟他的作息规律哪合得了拍?这天,他想了一个办法,一人发一红纸条,逐一问了我们的大名,然后郑重其事地写上,说哪个不吵,醒来后凭条奖一只包子。拿着纸条,我们大气不出二话不说便龟缩到了后院。为了那诱人的包子,默默地等呀,等呀,看看天就要黑了,才蹑手蹑脚走出来。结果他说,包子铺关门了,让我们明天再来。捏着纸条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如此这般,包子还是墙上的画饼。把戏当然不可久玩。这天吉宝哥哥精神焕发,说领我们到堤上去玩,我们小人不计大人过,欣然前往。 一个北京同学,去年来我这儿,骑单车在街上溜了一圈,回来后幽了一默:你们益阳好大,我一不小心就出了城!我不以为然,这些年城区水波荡漾般地扩张了好多倍。四十多年前的那天,才叫小呢,我们没用单车,几双小腿随便一迈,就上了堤。堤上草色青青,牛羊成群,堤下耕人点点,禾苗泛绿。天高地阔里走着的我们,面对茫然不知的新天地,高傲得不懂也不问。倒是吉宝哥哥弯下腰来,不耻下教:田里踩草的是农民伯伯,你们吃的饭就是他们种出来的。一排比大堤还高的电杆,排着队伍走向天的尽头,手指电杆又进行科学启蒙。不待他说完,我竟傻乎乎发了一问:它们怎么排得这样直?噢,他王顾左右地堂奥了一句:工人叔叔真伟大!于是,农民伯伯,工人叔叔,还有真伟大,就金石般的镌在我木偶样的脑子里了。 白云苍狗,人生棋变。搬出庆余庐后,吉宝哥哥,他的喜欢坐在庭院里看书的圆嘟嘟的父亲,两个不言不语不知是姐还是妹的姊妹,以及他们房子里透出来的浓浓书斋气,像海市蜃楼,突然消失了。三哥说,吉宝哥哥毕业后去了新疆,70年代回来过一次,还问起五伢子和六伢子。可惜那会我们在乡下。 远走边疆,去那荒夷之地,是你的一腔热血,还是当年“引蛇出洞”后的发配(他病休回校可能正值“反右”)?成了我心中的迷。 捏条苦等为包子,懵之懂之去游乡——“当时只道是寻常”。回首前尘,往事如烟,可忆而不可及了。吉宝哥哥,你知道在那遥远的故乡,有一个人还在悄悄地念着你吗? 在庆余庐只小住一年,却有根无形的绳子,常把我牵回。不知自己长高了,还是那年备战备荒,将防空洞内的泥巴一层层填在后街上,三个没了石级的旧庐均矮陷了不少,加上“大办钢铁”的摧残,墙上青灰剥落,木壁百孔千疮,花木涤荡殆净。犹以痛心的是,庆余庐两翼院墙已圮缺无存,门楼与主房天各一方。呜呼,庐之哉不庐矣! 然不管怎样,我还是常去走走。是在残垣断壁里寻觅昔日的主人?还是找回失去的童年?我不知道。 现在益阳街头前卫和仿古的建筑不少,但均构不成回忆。要找到益阳的味道,不妨到城东姚家巷里来,虽然巷口已改道,老屋已破败,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