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麻石街】东门三庐 鲁新民(著) 庐,房舍也。 然麻石街上的老人,除了说书人“三顾茅庐”里有个“庐”,上过庐山的,偶尔将“庐山”和蒋介石夫妇住过的“美庐”挂在嘴上,其日常用语就基本没有“庐”了。在笔者的记忆里,益阳街上那些有点来头或上了年纪的民居古建,似不是“堂”就是“馆”,或是“园”或是“寓”,而没有叫“庐”的。 但是,退休后回到家乡,到原来的老城里一走,才知自己孤陋寡闻了。在东门口的后街上,黑压压地并排着三栋荣国府宁国府一样的青砖屋,自东向西,分别为“桐庐”“庆余庐”和“庸庐”,与前街挤挤捱捱的木房子一比,显得大气又从容。只是遗憾,最西头的庸庐,因年久失修于本世纪初已倾覆无存,其他两栋也因资江风貌带建设而人去庐空。 一头发花白的老者,见我对老建筑好奇,便说:没见过呀,麻石街上有刘田二馆,下有东门三庐,都上百年了呢!老人姓彭,名定根,说没办法,爹娘给了这个名,在此一住就77年了。因为彭爹的健谈,笔者对这三座庐舍和与庐舍相关的故事,便有了大致的了解。 岁月,若倒回百余年前的某一天,说不定我们可以看到,这天从东关上来三位年轻人,风尘仆仆走在麻石铺就的东门外街上,约一袋烟工夫,便来到了明清古城下。当年的东门城楼,还古色古香地镌有“银城”二字——顺便一说,咱益阳别名银城,就是这么来滴。三人穿过厚厚的城门洞子,便进入了15里长街的东正街。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进城了,他们对东门一带相当熟—— 街北第一片民居,靠城墙的第一家是个屠宰行,屠宰行过来几家便是一姚姓人家的宗祠,益阳话叫宗堂。宗堂西侧,有条古巷,即姚家巷。踅入古巷,经过几道半月形的拱券,就出现了一块地势低洼的开阔地。开阔地上有菜土,有杂树,有野花,有池塘,更有一人高的蒿草。这片地虽然被圈在城里,与前面的麻石街近在咫尺,却不关风月似的,一任逍遥散淡,也一任地老天荒。三人今天就是为这片地来的。 大概是辛亥革命那声炮响,从武昌城头传到了益阳街头,本在乡下坐地收租、小日子都还过得去的这三位少东家,可能受了孙中山“人尽其材,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的富国经略之影响,便瞄准了东门这块城里人不管、乡下人不探的荒地。三人分别姓邓、姓王和姓吴,不是一家却胜似一家。最后一合计:每家都在此建栋房,以此为基地,再向市中心拓展,现在都民国了,咱也体验一把创业图强当资本家的味! 人生天地间,俯仰任登攀。东门三庐就在这种理想的驱动下,同时上马了。 他们没有沿袭大码头明清大院那种薄砖垒墙、泥土垫基的作法,而是根据地势,将一口口厚实的青砖沉入地下,筑成井字格状的台基,再在高出低洼面一米的台基上砌墙筑壁,立柱架梁。这样,既保持了湿地的原生态,梅雨季节房子又不易返潮,到了夏季地板还通风透凉。这种造屋理念,不正是现代人所追求的“宜居风格”吗? 房子建成了,高耸的青砖庐不能没有名分。于是,三庐的门匾上便依次有了桐庐、庆余庐、庸庐之称谓。三庐虽都是石级码头,石库(箍)大门,但里面的布局却不尽相同:桐庐,因屋后有眼水塘,两进两层的房子便尽可能向横里拖,大小房子共20多间;庆余庐则向纵深发展,高高下下,后面一进倒比前面矮去了三四尺;庸庐四四方方,玲珑小巧,其楼梯和栏杆呈欧式风格,但其封闭式造型,又显然是老大和老二的袖珍版。 桐庐,乃浙江一县名,老大的房子以之命名,是否意味着邓家是从江浙那边迁徙过来的,或是有某种渊源,尚不可考,不过另外两个庐号,就意蕴深深,文化味极浓了。可见,这兄弟仨不说家家是书宦之家,但他们自己至少是喝过几碗墨水的。 也难怪有墨水,一字排开的三庐前,像古驿道那样还铺了两溜长长的麻石,向西向西向西,一直延伸到了当时年轻人都神往的考棚街。 因年湮代远,三兄弟中的邓家和吴家后来朝哪方面发展,七十有七的彭爹也说不上来。他说,只知中间的王家,即庆余庐庐主王庆余,还有他的侄儿王绍甫,那是相当熟,因为前街的南货店“利人洪”,王紹甫还入了股,不过他过世也快三十年了。 想在百度上搜索搜索,因不管怎样,王家当年在益阳也富甲一方,算一方人物。然遗憾,与王紹甫同名的太多,只在一个叫“梓山简斋”的博客里发现了王庆余。博主乃上世纪公私合营后,在庆余庐小住了一年,那年他不过6岁,住在该庐最后一进的左边,对面,即王庆余家。看来,是前面的房子充公后,王庆余一家被安排到后面来的吧。在那篇博里,王庆余被称作“甲满爹”—— 我家住在后进,地势比前进低,进来要下几级台阶,似把进大门时登那几级石基的神气劲儿抵消了……与我家对住的是甲满爹。老头高高大大,脸堂黑红,牙齿微暴,戴软不拉耷的绛色绒帽,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没事时,长长的旱烟袋不曾离手。现在一想,五十年代的老人几乎个个这打扮,一副清末民国遗老遗少样。虽说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对黑暗的旧社会我倒是有些间接的感知…… 出后门往右,即“桐庐”的后墙外,有一眼覆满浮萍的水塘,浮萍厚实得像块绿色的绒毯,我常呆望着琢磨半天。甲满爹装了个竹籇,晚上常在此守籇待鱼。一天半夜折回来说籇外有个死人头,叫我家三哥帮他去掩埋。现在想当是骷髅之类,记得塘边有不少塌陷的坟堆。我没想十来岁的三哥怕不怕,倒想这老汉孤灯匹影面对鬼魂是何等英豪! 对庆余庐里面的景致,也略有描写—— 我喜欢到前面的院子去玩。这里较之后院,宽畅又明亮。灰而斑驳的院墙,黑而齐整的檐瓦,高而耸峙的翘角,可品匝出百年千年的沧桑。阳光撒在甬道两侧的花木上,营造出梦幻般的斑斓绿意…… 梓山简斋虽写的是庆余庐,却因是怀旧性散文,关于该庐的来历,及王庆余的更多情况,还有他的那两个兄弟,都没记载。 虽无记载,但根据“利人洪”等商店的生意火了一条街,却可以略知,剪去辫子的甲满爹们,随着三座庐园的落成,其事业都风生水起,走向了巅峰。 现在微信上有一段子,说关羽、张飞、诸葛亮若不跟刘备,不过分别是个卖枣的、杀猪的和穷书生,可见,跟对人很重要。当年的王家,其所以能干出一番事业,也是因为跟对了人。这人叫高梓秀,生意从武汉做到了岳阳和益阳。而在益阳没遇到王紹甫前,主要是经营房地产,见到他后,便瞄准了家家不可或缺的油盐酱醋,合伙开了这家南货店,其规模不仅在城内最大,在十五里长街也少有。 说它大,是因为该店“前店后坊”,除了前面的店铺,后面还有做糖果糕点的作坊。作坊后面,有一块占地颇大的酱园,横看成排竖成行地摆了许多大酱缸,雨天,缸口盖着形似前清官员那样的尖顶帽盖子,晴天,将盖子一揭,浓烈的酱香就从后街飘逸到了前街,似告诉人们:用古法酿制的酱和酱油,调味不说,对健康也绝对有益! 抗战时,日本鬼子的飞机三番五次来益阳丢炸弹,将军庙、熊家坪、木瓜园,包括城内的北门,都没少挨炸,据说北门的城门楼子就是这样炸掉的。然近在咫尺的东门三庐,还有前面的“利人洪”,却安然无恙,到1949年解放,完完整整留给了新中国。这时,“利人洪”的最大股东高老板,带上金银细软和一家老小,一飞机去了台湾。据说如今台湾和香港的“高日集团”,其前身便是益阳的“利人洪”。虽董事长走了,但王家叔侄安土重迁,没为所动。1956年公私合营,又将商店和房产一并交给了政府。 从掌柜或账房一下屈尊为职工或店员,这内心的反差了得!可王紹甫到底是当过老板的人,在当年工商业改造动员会上,会上会下他都是一口话:政府实行的是赎买政策,既繁荣了经济,又劳资两利,我打心里拥护!因为顺应了潮流,政府也没把他当外人。彭爹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听说王紹甫不在了,东门一带的居民还念着他的好,说在吃肉要肉票、吃粉要粉票,甚至豆豉都要票的年代,他长长的工作服里,有时还变戏法似地掏出几张票来,接济那些来了人客或有特殊困难的街坊…… 公私合营后的三座私庐,成了城市贫民的理想住房。其中庸庐和庆余庐,住的是纯居民,桐庐,大跃进时市三中用它作了校办工厂,炼了一年钢,大跃进后也成了老师的宿舍。在三中高中毕业的彭爹弯了弯手指,说包括分在庆余庐的贺玉波,共住了21位老师,其中张之纯和袁伟青等,都终老在这里。 贺老师当年住在王庆余家的小阁楼上,笔者特意上去看了看,层高不到两米,在没有空调的年代,不知夏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由慨叹,这位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作家、评论家,我国《堂吉诃德》的第一个翻译者,在上海时一家七口,住的就是亭子间,没想到解放后直到1982年去世,还是住亭子间。当然中间有七年,因他那本尚未出版的小说《烘炉》而在监狱里度过。幸亏1975年保外就医,也幸亏粉碎了“四人帮”,要不他的实际刑期有15年…… 虽风雨飘摇,尚存的桐庐庆余庐板壁大梁早已朽蠹,里面的住户也全部搬走,然两庐的建筑外墙没变,青砖黑瓦麻石界碑还样样俱全,只是建筑高度较之过去,打了一个大折扣。乃因当年大炼钢铁,炼出来的铁疙瘩像牛屎一样,没地方消化,10年后连同“深挖洞”挖出来的泥巴,全填在后街上了。 虽庐舍矮了,虽三栋变成了两栋,虽连接前后院的院墙也荡然无存,但这两座庐舍连同夹在中间的蔡耀廷宅,都以“姚家巷民居”的名义,列为益阳市“不可移动文物”。这片文物,距东门城墙约50米,距北正街名人广场约500米,作为资江风貌带的重要组成,其蕴含的历史文化将会逐一重现在市民眼前。可谓:庐园尚续新故事,墙界犹存旧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