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益阳赫山区新市渡镇田庄湾的周扬故居,资料图片) 陷入“篱棘”的二少爷 周扬是周家最小的儿子,人称二少爷。二少爷小时候长得细皮嫩肉,圆团团的大脸,大脑袋、大眼睛。人家都说二少爷长得像小狮子。然而这个小狮子可不是一个易长成人的主。周扬小时候很难带,请了几个奶妈都带不住他。他有时候睡到半夜里还要起来玩,2岁时还吃奶。喜欢牵着奶妈的手要去看猪罗罗。最使周扬母亲担心的是,童年的周扬多病,他一睡到床上就看见蚊帐外有许多东西,各种昆虫动物,都是叫小孩子害怕的东西,益阳人称这种现象为“插篱棘”。插篱棘的人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动物和鬼,整日不得安生。周母请来师公道士驱鬼画符,不让周扬走出这所院子。 这位二少爷不仅看见鬼,还爱哭。周扬12岁做了舅舅,他到姐姐家看外甥。他喜欢刚生下来的小外甥。从姐姐家回来,刚从轿上一下来,人家问:你外甥长得乖不?周扬不答,却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周扬1974年从秦城监狱出来时,连续3天不会讲话,只晓得见人就哭。 周扬的脆弱、敏感、爱哭都是与生俱来的,这影响到他的健康,他从小体质很弱。 莲庄湾的周家大屋有一种神秘,森凉的气氛,我听周扬子侄辈多人说过那座后厅闹鬼。大屋里的孩子们,即算白天也不敢独自一人从那个阴森森的后厅里走过,总觉得有人跟着。大厅的梁上常常爆出各种响声,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有时候是木头炸裂的声音。周扬的大外甥胡有萼以及从城里来乡下避难的人都说在那屋子里见过鬼。 周家大门外的田埂下有处深不见底的涵洞直通周家大厅,涵洞有大鱼藏身。说起那个涵洞,周家人都觉得神秘恐怖。 这座大屋,是不是因为男主人28岁暴亡后才变得如此阴森恐怖的呢? 周扬不喜欢这座宅院,很小的时候,他妈妈给他在床上穿衣时。他说:“妈妈,我们家要这么多房子做什么?这些屋子终究要分给别人的。”周母听后,大吃一惊,小伢子家何出此言?周扬十来岁时,曾把家里神龛上的木雕祖宗菩萨全都扔进池塘里。 周扬之母周继芳是一个不寻常的女性。周扬从小失父,少年教育与母亲有关,周扬母亲娘家姓刘,在娘家时叫刘喜菊。刘喜菊的名字有点俗,但人不俗。她的父亲在广东当县令,她从小读私塾通文墨。有次,她的叔叔到兰溪漆家桥考学,先生刘宜元出对:山中宰相。叔叔一时没对上,回家一说,想不到年幼的刘喜菊说:“咯还不易得,就对月里嫦娥啦。”叔叔把侄女对的对子说把先生听,先生一喜,还说对得好。这位先生后来为刘喜菊做媒,刘喜菊便嫁给了周扬的父亲周稚仙。周母后来还请这位老先生到家里来教周扬。老先生到周家来教书时,随同的挑夫挑了一担书,那一担书只是一套木刻本大字的《御批资治通鉴》。刘先生让周扬读《御批资治通》时,要周扬在御批一侧写自己的批语。这种学习方法很独特,不但在文字形式上与皇上左右论道,还可以批写与皇上相左的意见。私塾先生的意图是否有意培养学生的不畏上的精神人格,敢言人所不敢言,养成一种独立思考的习惯。刘老先生在周家后厅那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用自己的心血,要把这一担《资治通鉴》全部教给这位小弟子。如此说来,《资治通鉴》的阅读是周扬的“奶操”,“奶操”益阳话意思是指一种童年训练。这种训练将影响人的一生。刘宜元先生对周扬的作文指导也是一种严格的训练。周扬晚年对儿子周迈克谈及刘先生,总是感慨不已,他觉得刘先生对他的教育使他终生受用。他还告诉儿子,刘先生对他的文章不是很满意,曾在他的作文上批示:水至清则无鱼。刘先生意思是说周扬的文章不含蓄,一目了然,如此则成不了大器。刘宜元先生早在周扬的童年时代就透视到了他的将来,那个老私塾先生真是了不得。 如此说来,周扬在生命中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是违背了刘宜元的期望的。刘宜元对周扬在儿童期进行独立思考与精神人格的强化训练,实际上影响到他的一生,直到他走近生命的终结,还时常提到这位老先生。 1951年,周扬对长子艾若说:“你要有两个崇拜,一是崇拜毛主席,二是崇拜苏联,这样才能成就事业,不仅要崇拜,而且要迷信。”当时的青年周艾若对“迷信”二字甚为不解。 直到1983年,周扬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一文中,他对毛泽东的客观评价,使我们感到这些话出自周扬,也包括了他对自己几十年来的反思。这该是周扬人生历程中最具有价值的一页。 周扬晚年在医院里与儿子艾若十分感慨地谈到:“我若不做文艺界的领导工作,若专门从事文艺理论的研究,我会是很有成就的……” 周扬的话很实在。我翻开周扬译著年谱,发现他在30年代初翻译了许多俄、美、日等国家的文学作品与艺术理论文章。1932年他就翻译了弗里杰的《弗洛伊德主义与艺术》。在那个时候,他就注意把西方的艺术理论介绍到中国来。他翻译的《安娜·卡列尼娜》据说译笔不错。30年代的周扬己经是一位才华横溢、视野开阔、思想敏锐的青年文艺理论家了。如果他就那样走下去,无疑是会很有成就的。直到晚年他回顾自己,才觉得自己没能够成为一位真正的文艺理论家而遗憾。 应该说周扬的中文与外文的扎实基础,都是在童年和少年构成的。 因为乡下闹土匪,周扬的妈妈便搬到城里来住。周扬进入益阳一所有名的教会学校——信义中学读书。信义中学是挪威传教士所办,聘有多名外籍教师,学生英文都很棒。国民党的几位有名的外交家都出自该校。当年这所学校的学生不只是来自益阳本地。当年的湘潭人钱歌川、新化人谢冰莹都在信义中学读过书。周扬在信义中学读书期间,不仅学好了英文,从这里还开始接受西方思想的启蒙。 周扬在信义中学读书期间,租住于益阳市乾元宫下首。益阳城是一条沿资水蜿蜒15里的麻石长街,乾元宫在益阳城街的中部,房东姚仁涛是一位私塾先生,在他教的私塾里有一女弟子是吴公馆的小姐名叫吴淑媛,她和周扬年岁相当,人长得很漂亮。姚仁涛看见周扬也长得很好,书又读得好、他便对周扬的妈妈说:“一个好伢子,一个好妹子,正好一对。”最后,由姚仁涛的父亲出面向吴公馆提亲。姚家与吴公馆相距很近,据周扬的姐姐周玉润回忆,当年周扬邀一伴同学到吴公馆看亲,当时吴淑媛正在绣花,梳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周扬一看便满意,笑咪咪地回来了。 美丽透明的娇小姐 吴淑媛乳名娇娇,人称娇小姐,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很漂亮,难怪周扬一见倾心。 吴淑媛的漂亮是有来历的,这要从她的祖父说起。 吴淑媛的祖父吴家榜是益阳近代史上一个传奇人物。 吴家榜是益阳羞山人,羞山是有名的美女之乡。吴家榜是一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以在资水操舟为业,往来湖湘之间,他人生得高大威猛,不甘做船夫。他在离开家乡时对乡亲们说:我不讨8个老婆不回来。 这不是一句戏言。清咸丰年间,吴家榜投入清军外江水师,在与太平军作战中,以不怕死出名,冲锋陷阵屡建奇功,由士兵及哨弁、哨官一直升到守备都司,最后升到长江水师提督,官至一品。听说吴家榜一身战伤衣锦还乡之日,在羞山下搭了一个台子,他自己坐中间,8个老婆分坐两边。那8个来自江淮的美女坐在台上,让乡亲们大饱眼福。在这个台子上,敲锣打鼓唱了3天大戏。吴家榜的传奇一直流传到如今。也为地方史所记载。吴家榜重义疏财、他做官后在他任职的扬州、镇江、瓜洲一带广结善缘。还捐出17000两银子,为益阳永远增加文武秀才名额各1人。 吴家榜带回的那8个美女其中有一个是吴淑媛的祖母。每年7月,吴公馆举行祭祖活动时,那8个美丽的祖母的画像都会挂出来让后代祭拜。 吴淑媛的母亲不是益阳人,她本是扬州艺妓,人长得高挑好看,娘家姓周。吴淑媛父亲弃世时,吴淑媛和她的兄弟尚小。吴周氏是妾又不是本地人,族内未分任何财物给她,于是她牵一双小儿女,披麻带孝闯公堂,据理力争,使她分得了吴公馆及羞山乡下的大片田庄。 吴淑媛是她母亲掌上明珠,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手心怕打烂了。娇娇从小在这种至贵至尊的环境里长大,备受呵护疼爱。她只晓得读书绣花,不出吴公馆深闺,她的善良与纯真,使她对这个世界的险恶毫无应变能力,这与她的天性和生存环境有关。 吴淑媛与周扬同年,大周扬7个月,1923年2月结婚时,吴淑媛刚满16岁。据老人们回忆,当年周扬的婚礼十分阔气排场,新娘坐的8人抬的大红轿子,接亲的队伍站满一条街,嫁妆中首饰珠宝就有一抬盒。陪嫁的丫环都带金耳环。吴家阔气,周家也殷实,周扬结婚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益阳城的仁和码头租了一套房子。结婚时,因婚礼的排场与新娘子的漂亮引起了族内人的嫉妒。说什么:我们周家只结财主不结官门。族内一个叫曙胖子的无赖为首闹房。闹得把新房中的被褥全搬走,使周扬进不了洞房。婚礼后连续几天都不得安生,不断有人听“壁脚”“捅窗户纸”。后来周扬干脆把木窗揭起,两人睡一头,大声说:“你们要看尽你们看。”这样才把闹房的人平息下去。 周扬的婚礼似乎不太愉快。婚礼上,周家人觉得淑媛妈是姨太,小看她,故意不用正礼相待。去接亲的人有意不穿裙子,按理说不穿裙子接高亲等于光屁股。到了晚上拜过祖宗再拜长辈时,周扬没有对岳母双膝下跪,岳母生气了,执意要喊轿回家,周扬慌忙赔礼才作罢。周扬的岳母,这位扬州女子,这位漂亮体面的吴夫人,她把女儿交给这位周公子,从女儿离家上轿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便是悬着的。周扬才貌双全,是她中意的女婿。女儿的婚礼她是全力操办,她不能让周家人小看了她。她不想让女儿受委屈。 好在周扬结婚后,与吴淑媛感情特别好,这才使这位牵肠挂肚的妈妈放下心来。 据周扬的姐姐周玉润回忆:周扬与吴淑媛这小俩口感情好,形影不离,连喝水都要共一只杯子一把壶。淑媛回娘家,即使落大雨周扬也要与她同去同回。 周扬初中毕业后到长沙读高中,也是和淑媛双双相陪,相互照顾,他让她读初中。周扬的学校是在长沙戥子桥的复初中学。淑媛随身丫环瑞云照看家,一家人读书住旅馆。后来淑媛怀孕休学,1924年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女孩欢宝宝,周扬16岁做了父亲,这个小名欢它子的女婴,不但漂亮,而且绝顶聪明,人见人爱。两岁多时,益阳街上的招牌字全认得,可惜这女孩只活了4岁。 周扬没念完高中,便去考大学,考上武汉的大学,看榜时是头名,因一同报考的好友没考上,没去。后来再读上海的大夏大学,只是大学也没读完。 周扬发蒙早,5岁读书,研墨要跪着研。周扬是善于读书的人,他读书不限于在学校读的那些。 周扬的姐夫胡祖荫是胡林翼的侄孙,胡祖荫是一个绝顶聪明人,书读得好,诗也做得好。他在世时对妻子说:“你家运宜和别人不一样,看的书也不同,可能会走另外一条路。” 在周家大屋时,周扬平时话不多,埋头看书,亦不理人。姐夫与兄长乃至嫂子都有点畏他,他看不惯便要说。周扬晚年回忆时对儿子说,那时,他是家里的“红卫兵”。 周扬结婚时已与哥哥分家,他分得周家大屋的一半和40担田产。他结婚后接着给母亲做40岁生日,钱很快用完了。从这个时候,周扬开始卖田,不几年,40担田便卖完了。 以周扬当年在上海西装革履出入舞厅结交明星的气派,自然靠稿费是不行的。 吴淑媛从小姐到一个妻子和母亲的位置,她有办法操持这个家。每次去上海,她总是从益阳带去一大包金首饰,她把金首饰换钱对付上海的花销。她把陪嫁的那一抬盒首饰用完了便双双回娘家取。吴公馆娘家像一座银行,那里有取之不尽的金子。周扬晚年对儿子周迈克说:“我那个时候在上海生活全靠你妈。你妈靠什么呢?靠你外婆给的首饰,金首饰一大包,就放在抽屉里,也不锁,没钱用了便取一件去换钱。当年家里人来人往,益阳的林伯森,刘宜生都住在我们家,来往的人中还有地下党和左联的朋友。这么多人都靠你妈的首饰维持。你表舅(刘宜生)不想革命了,要我们一起回益阳,我不同意,他就把那一包金首饰全部拿走了。以此要挟我们回益阳,几天之后,他又回来了,把那包金首饰又送了回来。” 吴淑媛这位吴公馆深闺中长大的娇小姐,像一个透明的水晶人。当年,她有风流倜傥的丈夫和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儿子,她满足了。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家还会发生变化。她教儿子唱歌、跳舞,唱儿歌和电影里的插曲,她亲手给他们织各色毛衣。这些漂亮娃娃是她的作品。她感到十分骄傲。当年左翼影界把她的长子艾若找去演戏里的一个儿童角色,小小的孩子便进了摄影棚。这事儿极大地满足了吴淑媛作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吴淑媛甘心做一个贤妻良母,她对周扬的革命事业全身心地支持。她认为运宜爱她对她好,她对丈夫的感情深信不疑。在上海时,她曾在丈夫的西服口袋里发现过异性写给丈夫的信,吴淑媛极为坦然地还给周扬。1928年,益阳有两个女共产党,因逃避追捕到上海寻求周扬保护,周扬与她们扮做夫妻和兄妹在一起另租房子住了20多天。这事情事先征求吴淑媛意见时,她也是不假思索欣然同意。周扬晚年在医院给儿子谈到这些往事时,总是要感叹:“你妈妈真是善良啊!那是人世间少有的善良。” 周扬不像吴淑媛,他对于父亲的角色,也许一开始就是拒绝的。 周迈克小时候听妈妈说:“在上海的时候,家里一旦有客人来,你爸爸说要把你们藏起来。他不愿意客人看到你们,他不愿让人知道他这么年轻便有了两个孩子。” 对于3个孩子来说,周扬逃避父亲的角色,逃避了14年,在3个孩子童年与少年时代,父亲是一个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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