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资水南源扶夷江与西源赧水,在邵阳双江口汇合后,河水充盈丰沛,成为一条充满风险的航道。 资水中上游流域,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煤炭、矿石、木材,兽皮、药材等,是长江沿岸城市十分需要的商品。上中游的宝庆(邵阳)、新化和安化的商人,凭着蛮勇性格,组织浩浩荡荡的船队,闯洞庭入长江,然后背着鼓鼓的钱褡子回来了。 他们驾驶的是毛板船,一种不经刨光、不上桐油的白坯船,船到目的地后,卸货拆船,就是上等的板材,再出售,又是白花花的银元。 驾驶毛板船充满着危险,是提命跑江湖,却也是一种挑战,一种生命的抗争与呐喊。 迢迢千里水路,途径江河湖泊,常遇狂风恶浪,险滩急流,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因此,每一次毛板船起航前,船古佬都要举行隆重的开船仪式;在行船过程中,则祭拜行船行业的祖师爷——魏公。 传说魏公是上游宝庆的一个排古佬,他从宝庆驾排下来,路经益阳码头时,居然不停下来卸下货物,而是闯关直趋汉口。于是,益阳祭师与魏公在岸边斗法,结果祭师身亡,而魏公也因排散财失,流落益阳。 魏公死后,十多天了,香三天,臭三天,时男时女;其神奇变幻,令人们刮目相看,生发敬重。 于是,益阳人便在资水边建魏公庙,供行船者拜祭。 树竞争对手为自己行业的祖师,回避行船经商矛盾,这是一种聪明机智,而从传说中,我们更看到一种博大的胸襟与气度。 无疑,这种胸襟与气度,是行船文化,或者说是码头文化所熏陶的,是其开阔、博纳、义气的文化内涵所铸就的人文性格展示。 码头文化所具有的流动性、竞争性和多元特征,赋予人们更多的开放性和兼容性、危机意识和求生意志,以及更强的适应能力和自由创造精神。 资水一路而下的很多城镇,就是在这种文化的濡染和熏陶下,创造了它的繁荣,历经着时代与社会的风雨。 码头伴随城镇一道出现。几乎每个资水沿岸的城镇,都有一个称之为大码头的地方。 大码头周边客商云集,店铺林立,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逢年过节之时,龙灯花鼓,龙舟竞渡,团聚起人山人海,喧腾出一派热烈;即使平时,江湖艺人撒开圈子,耍猴弄刀,亦聚集着旺旺人气。街头巷尾,充塞着炸油碗糕金果它的油锅、蒸发粑粑定制糕的蒸笼、一字排开的馄饨担子……那扑面而来的袅袅热气,散发出世俗的、贴人心怀的温馨。 大码头,无数人心中曾经的精神憩园哦。 它负载无数灵魂的喜悦和感伤,蒙着一层温暖贴心的辉光,仿佛春阳的笼罩。四季递嬗,岁月轮回,它在我们的记忆中不时闪现和跳动,使古老的家乡漾开缕缕渺远而葱茏的诗意。 你不是曾经兴致勃勃地在码头逗留玩耍过吗?你不是曾经在那里洗过菜、涮过衣、挑过水吗?你的童年、少年、青年,不是与码头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牵连吗?你情感的一脉,早已不由自主地流进那花岗石阶级的缝隙中,而与码头镶嵌一起了…… 沿着河边湿漉漉的码头上来,就能走进一个个窄窄的、弯弯的小巷。 巷子就像城市的私人空间,隐藏着最真实的人情世态。如果说大道高楼是城市富丽堂皇的外表,那么,巷子则是城市的内心世界;在这里,城市是不须设防的,是率真的、坦然的、自由的、可爱的,喜怒哀乐可以尽情挥洒。 巷子的形状各异,却又有相同之处,都是狭窄的的麻石路面,时曲时直的,或坑洼或平整的。两侧是一个个深宅大院,里面也许还长着高大的椿树,上面结着很久以前的风花雪月,从古老的桃木窗棂里透露出那曾摇曳的影痕。大院的外粉墙常有剥蚀,那是岁月的痕迹。 巷子里的生活世俗得令人留恋。 狭小的空间里,东家可以闻到西家的菜香味,西家可以听到东家的吵架声;左邻娶媳妇,右邻忙得不亦乐乎;右邻送老人,左邻伤悲也如丧考妣。 巷子也是嘈杂的,充溢着叫卖与叫买声,收破烂的,送河水的,卖烧柴的,镪刀磨剪的,卖豆腐脑的…… 有妇人挑着小担走进巷子里,把声音拉得老长:“卖——甜酒——咯——”这时不知哪个窗棂里也有妇人搭腔:“买——呐——”接着,从大杂院的大门里屁颠屁颠跑出一个扎牛角辨子的细妹子,手拿一个大鲁碗,神气地说:“打半斤甜酒!” 如果打开自己那扇遥远的记忆之窗,你也许还会看见: 童稚的你,夏夜在巷子里乘凉,听大人指着天上的星星,给你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你似懂非懂地吧眨着眼睛,也许这是你接受的最初文学启蒙; 少年的你,挑着一担水桶去河边码头取水,你常常会在巷子里遇见一位少女,挑着水忽闪忽闪地错肩而过,你会莫名地侧身去看她那根长及腰间的辫子,这时少女在转角处对你回眸一笑,你竟满脸通红; 青年的你,心情复杂地背着简单的行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小巷,赶到大码头去搭乘帆船或汽船,离开自己熟悉的小巷,迎向一种陌生的生活…… 诗意的生发,应该说是缘于具有特质的地域文化。 如果说,日子的累积形成了历史,那么,文化则是引发历史搏动的血脉。血脉又是在日子里流动的,日子是人类生活的载体,假如没有人类的参与,日子就不再是日子了,就只是一种毫无感性色彩和生命价值的时间。时间是没有源头与终结的,因而也是呆滞的、缺乏亮泽的。时间因日子的反复叠加而变成历史,历史也因文化而有了色泽变化。 因此,我们每一个寻常的日子,每一段平淡生活,都是在参与一个地域文化的特质构建。当我们漫步于城镇的码头或大街小巷,当我们沉浸于它的喜怨哀乐时,我们就在为它的文化蕴藉添加着因子,也就为它的文化内涵所熏陶。 代代下来,生活于这块土地的一辈辈子民们,经由亲缘、邻里的链结,将自己对这块土地的感同身受,代代传递,而逐渐累积成为一种公共记忆,一种无法抹去的文化认同,从而产生的集体身份确认和历史归属感,使我们永远难以消解对它的情感。这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渗透,如春雨般润物无声,在我们懵懂的童年和蠢蠢欲动的少年时,就已经深深地化进了我们的血脉。 八 古称宝庆的邵阳,自古以来就是商贾重地。商业的源头叫做铺,邵阳的地名多以铺为名。 从唐代开始,益阳沿资水一线,逐渐形成竹木、鱼米等物资集散地,为名噪一时的祁头市,贸易兴隆,长盛不衰。 益阳曾有条名驰遐迩的十五里麻石长街,两旁的店铺一家连一家,店铺伸出宽宽的屋檐,即使下雨,走上几里路,也不必打伞。 是那一拨一拨的船帮,沿着资水源源不断地驮来了财富,驮来了商业的繁荣。 还有马帮。 “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从汤显祖的诗中,足见黑茶的珍贵。 黑茶的故乡在安化。茶叶古镇安化黄沙坪甚至被历史学家称誉为“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 益阳是著名的茶叶之乡,种茶的历史可追溯至西晋。益阳茶的兴盛,与“茶马古道”的开辟和“茶马互市”的实施密切相关。 完善的驿道交通把益阳和“茶马古道”连接起来,千百年来,辛勤的马帮穿梭于古驿道,在风餐露宿的艰难行程中,清悠的铃声和奔波的马蹄声打破山林深谷的宁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开辟了一条通往边陲的经贸之路。 如今,茶马古道逐渐湮没在岁月的烟雨中,清脆悠扬的马铃声已经远去。然而,遗迹尚存的古茶铺茶市,依旧在默默叙述当年茶叶贸易的繁忙景象;而从正在以机器生产的工厂,又飘来了浓郁的茶香,传接着来自历史深远处的文化芬芳。 已故桃江籍著名作家莫应丰,二十多年前在一首散文诗中写道: 三十年前,资江水涨时,常见一种毛板船开过。船体巨大,号子悠扬,唱的皆是骂娘的粗话。据说船过安化时,那庞然大物几乎把河谷堵塞了,故而只能在山洪暴发时,冒着风雨起航……民谣唱道:“一个包袱一把伞,拼死亡命驾毛板。”如今有了铁路、公路,毛板船的历史使命完成了,船古佬的英勇顽强精神曾激励我闯荡一半人生…… 我寻找,我等待,那支消失了的船队…… 只见你去,不见你回,你总是粉身碎骨,又总把悲壮重演,每每摇醒这沉睡的实地,撞开人们紧锁的心胸。 我找寻,我思索,毛板船哟!那不可能再现的历史踪迹,那永不消失的气魄与精神。 其实呢,无须找寻。 资水之上,那古朴而又强悍的毛板船消失了,那不过是一个小小段落的结束,犹如一部宏大的交响乐,一个章节演奏了,新的章节又会开始。 因为,资水源头的那一粒思想火种一直不曾熄灭,资水的气魄与精神就永远不会消失,它的,以及我们的追寻与奋进就一直不会停下。 但是,我们必须思索。 跋涉千里的资水,终于在益阳甘溪港停住了它的奔忙脚步。 略陡而又展开的河滩,静静而又稍呈回环的水流。几只野鸭,伸着老长的脖子,在一丛丛芦苇前游弋,安详的眼神里,似又显露出少许好奇。 翠青青的芦苇,在浅浅的水中低眉顺眼,摇曳出独有的情韵。一岁一枯荣哦,冬天里,芦苇凋萎了,可它那如絮的褐色芦花漫天飘散,细细的种子又落下去了;待到又一个春来,它便再发芽再长新茎,便又是新的鲜活的生命了。 生命哦,总是给人无穷的期盼与遐想。 甘溪港!你是静候着资水归来的女人那丰软温馨的胸脯吗? 是你那充满甘甜的粼粼水波、弥天飘散的芬芳吸引了资水,让它寻到了这个多情温润的通道;还是这荡漾着洌洌清明,而又阳刚勃勃的资水,让你眺望于洞庭南岸,心甘情愿作这种亿万斯年的痴心等待? 也许都是的。 但惟一不是的,资水还不想让自己作一种生命终止;他只在这港道稍作一回环,如裹挟着亿万精子的浩荡精液,激情澎湃,射向前方—— 那里,一个巨大的子宫在迎接他;等待着一起去孕育、去创造更博大的生命。(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