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晚清同治三年的地契摆在我的案头。从这张岁月沧桑的地契上,似感觉出一百多年前那个不同寻常的年关来—— 那年的十二月初八,年关将近,阴郁的三九酷寒,使江南的水田萧瑟寂寞。这天,在益阳县志溪河畔的鸦雀塘村,一个叫卜世琪的老人心情异常沉重。或有为难之事无可奈何,或一笔夙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将祖辈辛劳置下的产业——雷坛庙下首水崖冲的大小水田十二丘,合计一石二斗卖给了周两怡家,得铜钱二百五十五串。 同治三年为公元1864年,距今已一个半世纪了。那时的大清皇朝,名为同治帝的生母慈禧太后联合东太后慈安共同垂帘辅佐,但实际是慈禧一人独断朝纲。加之西方列强咄咄逼人,因而帝国的气数便和卜世琪家卖田一般,露出了下世的光景来。 出来这个大的背景,这张一百五十年前的地契,还能给我们传递一些什么信息呢? 地契规定买卖用正规铜钱。因为所书文字中有“当日三面言定”需用“得受时值业价九九柒底铜钱”。为何如此一说?可见当时帝国通货膨胀,币制混乱,铜价昂贵,制钱一蹶不振,私铸盛行。而私铸钱小、薄、杂。达不到千文一串的康乾盛世重量要求和兑换银两的比价。从中可窥见晚清外有列强侵略,内有太平天国“洪杨之乱”,可谓帝国气数殆尽矣! 买卖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十分明白。地契正文由本邑无名文人执笔,虽套话连篇,却也用词严谨,逻辑分明。特别是一手漂亮的繁体字,赏心悦目,可见古人的法律文书无懈可击。联想如今古玩市场卖古字画的,歪歪扭扭的简化字,很像粗壮的硬笔体,毫无笔力笔韵可言,还牵强附会出一个什么“美丽传说”。于是,某些附庸风雅之人便重金购买,乐得一些无厘头的所谓古人名人字画遍地开花,于笑谈中演绎出一幕幕尔虞我诈的把戏来。 该地契还有一个与今大不同的特点,即与地契相关的见证或介绍买卖的中人都须在各自的名下画一个圈,而不是后来的摁手印,更不是时下的盖私章,令我有点儿开眼界。记得儿时,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里面有阿Q大堂画圈招供的情节。当时我还半信半疑,难道画圈就等同于摁手印,就是确认么?怎么和现在的领导在文件上画圈一样呢?仔细看看百余年前的地契,国人还真有画圈的传统:地契中的中人计12人,人人都规规矩矩地在自己名下画了个圈。据我琢磨和比对,有的圈比阿Q画得还圆。这是否也透着我们的先人守然诺,讲信用,重形式,就像木心说的,“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地契民议官批,体现了小政府大社会。国人买卖现成的民间文书,只要有中人,双方认可,政府是乐意盖章认可的,而且盖的章还不少。此张地契就足足盖了11个官印,其中有四印为骑缝章,数字、易涂改之处均有章。最后端端正正盖一个,就是政府认可的法律文书,买卖双方就有据可依了。不过盖章是否收费,待考。 一晃眼,这份地契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即公元1938年,湖南国税厅筹备处来了一位冷水里面帽热气的官员,将前朝这张地契重新登记一番后,来了个“照章纳税”。要知,这时距同治三年1864年已有74年了哦,这位74年前买下卜世琪田的周两怡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子孙在74年后还得为新政府做一回贡献。难怪解放那会老百姓有一句调侃,叫“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 关于前清这张地契,我还有话要说。这就是地契的官印中有 “满汉一家”的痕迹,因为堂堂“益阳县印”四个字的后面全是满文的“益阳县印”,且仿照前面的篆刻而刻之。这种满汉同文在北京的故宫触目皆是,到了民间,特别是清朝消亡105年后的益阳,恐怕就凤毛麟角,寥若星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