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在小城麻石街的多处地段,看见过一种人力消防车。不过没见它被人推着上路,而是静静地蹲在车库里。车库,一般都坐北朝南面对大街,占据一个门面。消防车像骆驼祥子拉的那种洋包车,车的主体是一个红红的大铁箱子,两则各有一个庞大的木轮子,前后有长长的拉杆,可推可拉其前进或后退,麻石街上的人叫它“水龙车”。 车库的墙上,还挂着许多救火设施,如有步枪模样的压缩式水枪,有叠罗汉样挂着的半圆形的铁皮消防桶,还有用竹板制的尖角头盔。尖角头盔除了没有顶珠,形状极似前清官员夏天戴的那种红缨子凉帽。对水龙车和一应消防器材为何记得那么清呢?因为车库大门都是木栅栏的,里面的东西能看个清清楚楚。因火灾毕竟不常有,加之消防队员又多是尽义务的,所以儿时的记忆里,那水龙车和消防器材似乎总是与灰尘和蜘蛛网为伍的。 在外闯荡几十年后再回到麻石街,一次,我通过和一位老者聊天,才知这种消防布局和设施的保管,竟是当年抗日义勇消防队沿袭下来的规矩。 当年益阳还没沦陷,但三天两头却经常遭受日本飞机的轰炸,每次炸弹一丢,靠得住有房子起火,义勇消防队就是当时的益阳商会捐资建起来的。其机构设置是总队下面设分队,总队在大码头上首,分队则从三堡到城内按第1~8的序列排列,每个分队一个车库一台车,均有专人值守。大概总队的人是在编的,分队队员则是业余志愿者,所以消防队的前置词便冠以“义勇”二字。 想想,十五里长街包括总队有9个消防点,平均不到一公里一个,可见这是出自战时放空的考虑,当然也是因为水龙车是人力车,若间距长了会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位老者还回忆,抗战胜利后,救火的几率少了,但车子还是这些车子,车库也还是这些车库,并没有解散,并且每年还在县政府广场(城内大南门地段)举行一次水龙比武大赛。水龙车靠活塞式运动,比武当然就是比力气,在既定的时间内,看哪部车消耗的水多,水柱射得远,哪部车就是第一名。而第一名往往是三堡那些打铁的宝庆人,第二名总是二堡的药王宫队(亦称第四义勇消防分队),其成员都是竹器手艺人,劳动力虽比不上打铁的,但比其他队强。而最后一名则是大码头的白马庙队,队员大都是店员出身,穿惯了长袍马褂,那些拿毛笔、拨算盘的手,怎能和打铁、剖篾的手艺人比。 大概在1957年夏,我还有幸见证了水龙比武的最后辉煌。 随着麻石街由龙鳞镇改为了益阳市,市政府设到了大码头后面的鹅羊池边,水龙比武的赛场就在现在的体育场。来自五福宫、魏公庙、白马庙、药王宫、万寿宫、贺家桥、广法寺和城内电灯公司等地的各路消防队汇集在体育场上。领导做完报告后,所有水龙车同时向高空射水。水龙车中央那个红铁箱,其实是台活塞泵。上方有一根木杠,像幼儿园孩子的跷跷板。箱体上有两根水带,分别连接吸水管和出水管,木杠两端的人交替用力,拉动木杠做上下运动,使连接的两个活塞在汽缸里上下往复,水即冲出水枪而射向高空。这就意味着,哪支队伍的上下运动做得快,哪支水枪的压力就大,水柱就高。只见那些戴着红顶子的消防队员一边有节奏地喊着“嘿!嘿!嘿!嘿……”,手中的杠杆也一边上上下下地压着,可谓把儿时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赛出名次后,按麻石街上的惯例,各路消防队员推着自己的战车,顶着刚刚赢得的锦旗,从三堡到城里还游行一遭,接受市民的检阅。 从那以后,时光在大跃进、三年饥荒、阶级斗争和各类政治运动中匆匆而过,领导和市民似乎都无暇顾及水龙车了。而此刻,人民政府的公安消防却从解放初一台车外站人、摇着铜铃救火的波兰消防车,发展到了有五台解放牌消防车的机动队伍。稍不留神,人力水龙车便从市民的视野中消失了。此后,每每经过那些旧车库地段,或看到那些残存的旧栅栏,一种“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儿时听大人常常谈起我的叔祖父,说他是抗战时被日寇飞机炸死的。那时我家与叔祖父同住一个屋檐下。日机轰炸时,担任义勇消防分队队长的他仍在整理消防器材,他不愿因某个器材的疏漏或故障而贻误了救火。可就是这次,日机飞过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后来,人们才在车库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叔祖父的牺牲当然是为国捐躯,政府当局为此还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并给我的叔外婆发放了两斤棉花充当可怜的抚恤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市政协文史资料还刊登了有关叔祖父的消防史话。家乡的鲁氏族谱也记载:叔祖父“字静仁,号梅生,清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十二月二十六日丑时生,1943年农历九月为国献躯。” 而我父亲竟也搞过消防,这是老人家仙逝多年后我才听说的。街坊老人披露:叔祖父死后,父亲继承遗志,被任命为义勇消防分队长,并一直干到1954年。他带领一班青壮男子,扑救过多场民房火灾。年长10岁的大姐也告诉我:解放初期见过父亲有个双管铜哨,常常挂在胸前,只要他的铜哨一吹,分队的队员便丢下手中的工作,纷纷从自家跑到车库紧急集合,不是救火便是训练。在大抓阶级斗争的岁月里,父亲视义勇消防队长这一段为政治历史问题,守口如瓶,就像那些在旧政府任过职的官员一样,感到不光彩,当然就不敢这作为英雄好汉的闪光点向后代吹嘘。 没想到我参加工作后,也在专职消防队整整工作了10年。与叔祖父和父亲不同的是,我穿的是正式消防制服,担任过基层火场指挥。至今我没有因公牺牲,也没有执意保密曾干过消防这行。不过,我倒想,这火神怕是与我家较上劲了,怎么祖孙三代都与消防有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