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刘老，还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市老年病医院。那时，我在护理患病的岳父。病房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就是这位刘老的。 当年刘老已年逾古稀，患有多种疾病，偏矮的身材，嶙峋的瘦骨，有时将被子掀开，整个身子便活脱脱像一只熏干了的板鸭。他躺着时，一双眼睛老盯着天花板，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像在韵什么神。不知道他身世的还以为他就是附近的农民。然而，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位刘老是名老干部。 时间一久，我们就混熟了。 一天，他掏出一个工作证给我看。那上面分明写着，姓名：刘某某，性别：男，出生年月：1919年2月，籍贯：四川，参加革命时间：1935年，职务：车间主任。我大吃一惊：“刘老，您是老红军啦!”因为我知道，1937年抗战前参加革命的都算老红军。 想不到刘老淡然一笑，“唉!别提了。”于是，他用那浓浓的四川话夹着我们益阳腔，和我摆起了龙门阵。 原来，刘老是四川安岳人，从小是孤儿，没上过学。十六岁那年，他听说附近过红军，又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便丢下手中的农活，跑到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参军了。当时他只晓得指挥这支部队的是徐向前，反正每天走呀走的，过了两次草地，爬了两次雪山，才好不容易到了陕北。 到陕北后，又南征北战，打过鬼子，也打过蒋军。在1948年的一次战斗中，参加过无数战斗的他竟成了俘虏。但他死活不肯投降，参加国民党军，一个晚上趁混乱之际跑了出来。然后历经三个月讨米要饭，才终于找到我军，重新加入了革命队伍。不过这次加入的已不是徐向前的部队，而是林彪的四野。在以后的岁月里，便随四野南下，南下，直至解放海南岛。 五十年代初，刘老作为军转干部来到益阳，在一家国营工厂任车间主任。不久，经人介绍，在麻石街上找了一个女人，总算成了家。他没文化，不会写，也不会算，加上性格比较内向，一年到头只知为完成厂里下达的生产指标而苦干实干，生怕完不成任务。所以，即使“文革”动乱，到处都揪斗“走资派”，却无人拿他开刀。在群众的印象里，他无非就是个干活的老红军，什么阴谋家、野心家或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都与他挨不上边。因此，他这车间主任的职务几十年一贯制，没升没降，也没烦没脑，真正的铁交椅。 然而，在他1979年退休的时候，烦恼却找上门来了。 烦恼是来自于领导和他的一次谈话。 领导说：“刘老，恭贺您享受离休待遇!但您的革龄只能从1948年算起。” 刘老急得有点讲不出话来：“……可是我，我明明是……1935年在四川……参加的呀!” 领导笑眯眯地解释：“刘老，您的档案里没记载呀!只有1948年参加革命以来的经历。” 刘老傻眼了。他想给领导解释，过去忙于工作，谁有心思考虑参加革命迟早有什么区别呢?他还想解释，我当红军时的那些首长，如今都去了中央，我认识他们而他们又不认识我。我认识的战友小王、小李、还有张胖子……不知他们身在何方，也不知他们现在还在不?哎，能证明自己的就只有我自己呀…… 可是因为急，因为有话讲不出，他连这点话都没跟领导讲明白。 刘老当然不甘心，据说他后来也给上级去过好多信，并尽他记得的能给他作证的战友如小王、小李、还有张胖子等，也举了好些名字，可这些人到底在还是不在，在又在何方任何职，只能麻烦上级再帮他找了。可这样的信有啥用呢，自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了。倒是北京方面回过一封：“您的情况我们十分同情，只要您能找到参加红军经历的证明人，您的红军身份是可以认定的。”可是，刘老去哪里找小王、小李、还有张胖子呢? 不过，时间一久，刘老也就想开了，我是老红军，自己的经历自己认可就行了。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能活到今天，该满足啦! 刘老是满足了，而我却久久不能平静。刘老的晚年，若有个红军战友来看看他，该多好啊! 一晃二十五年，刘老早已驾鹤西归了。但不知在他在马克思那边能找到昔日的红军战友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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