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老家隶属麻石街上的七公庙地段。相距几间门面的东侧,有个连接南北通道地坪。夏季,两棵高大的白杨蝉鸣鸟叫。晴天,横七竖八的竹竿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衫,就像资江河里洋船上的万国旗。儿时的我经常在那里玩耍。 这里,时常可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正扎脚勒手的忙碌着。她,中等身材,裹过的小脚比一般老太太的大,办事风风火火,讲话快人快语。她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腰身也不挺拔,背还显得有点微驼,满口洁白齐整的门牙像青壮男子。特别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真不知经历过多少人间沧桑。街上邻居都说,老人当年躲日机轰炸时,捂死过哭闹的亲生儿子。加之听不懂她的外地腔,那时碰见老人,我总是怯生生的喊声“奶妈”拔腿就跑。 图为奶妈和她带大的孩子 图为解放后奶妈带大的孩子 图为解放前奶妈带大的孩子 家乡人喊奶妈,并不特指奶孩子。而是替人带孩子的奶奶、大妈的一种复合型尊称。外地工作多年后,家里人告诉我:奶妈还在呢!有九十多岁了。也幸亏她带大的彭家几个孩子孝顺照料,晚年过得幸福。前些日子,我在家乡遇见了奶妈带大的福元姐。她动情地给我讲述奶妈生前的故事。听后,一个正义、无私、仁慈和富有传奇色彩的奶妈使我彻夜难眠。她是麻石街的骄傲,我应该记录下来。 清光绪八年(1882年),那个年代的大清帝国已灾难深重,民不聊生。农历十一月初八这天,在湖南邵阳,诞生了影响中国的大人物蔡锷。而在湖北大冶某偏僻的乡村,也有一声响亮的娃娃哭喊,那是吴姓农家生了孩子。孩子是丫头,取了一个吉祥的大名“吴冬贵”。她便是七十余年后,我在麻石街认识的奶妈。奶妈属马,谁知老人真的像马一样,一辈子远离故土劳累奔波。 到了念“三字经”的年龄。奶妈却绕过学堂,被父母送到湖北黄石一个叫和平乡的刘姓人家做童养媳。生活实在太苦,成年后的奶妈只得到汉口给人当保姆。 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奶妈已经在一个开银行的东家屋里打工多年。东家师明德是湖南人,养下的孩子师孝权、师孝暄等全是奶妈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即使读书上学了,他们还是离不开奶妈。而奶妈用慈母的天性,忠心耿耿,细心地照料孩子,并不把自己当外人。 抗战爆发,武汉笼罩在战火之中,时有日机轰炸。师明德决定携全家老小逃难。当然,必须带上奶妈,否则孩子无人照料。一贯勤勤恳恳的奶妈提出唯一的要求,“我要回家带上丈夫孩子一起走”。东家准了假,奶妈回了家。赶到汉口码头上船时,师明德一家走贵宾道进高等舱。奶妈带着自己的孩子随着拥挤的客流进了普通舱,丈夫扛着行李随后。就在奶妈迈过江轮栅栏的瞬间,武汉上空响起了防空警报,水警立刻冷漠无情的关闭闸门。江轮即刻升火起锚驶离码头,而奶妈的丈夫却留在了江岸,从此分离,天各一方。 年幼的孩子见不到父亲,而母亲常年在外难免生疏,于是在船舱里大声哭喊。此时,日机已在上空盘旋,扔下的炸弹升起数丈高水柱,江轮不停摇晃。奶妈的孩子还在放声啼哭,惊恐万分的难民为了保命,有的人竟将怨气撒向奶妈:“你必须弄得孩子不哭,知道吗?”“飞机飞得这样矮,如果日本鬼子听见了,满船的人都得死!” 奶妈噙着泪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旅客。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帮她说说话,哪怕只一句,“洋船的声音这么大,没事的”。可是没有,因为害怕,大家的脸像结了冰,有的故意不看她。 没法,她只得狠心用手捂住孩子的嘴。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孩子的脚用力地蹬着,渐渐的不动弹了。日机走了,船舱里只有奶妈撕心裂肺的痛哭和难民旅客死一般的沉寂。 深夜,奶妈抱着早已冰凉的孩子,默默的送进长江。“我的儿啊!你走吧,妈妈对不住你……”。 大江轮换成小火轮,小火轮再换成乌篷船。奶妈跟随东家走长江,过洞庭,逆资水而上。最后在益阳境内的桃江马迹塘镇登岸落脚。马迹塘镇属湘中雪峰山脉,背靠大湘西。湘北发生的那场惨烈的常德会战对这里影响甚少。奶妈将失儿的心痛深深的埋在心里,每天依旧烧茶煮饭浆衣洗衫。 一天,奶妈眼见从婴儿摇篮里带大的孝权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情不自禁的问:“孝权呀,婆婆老了时,你会管我吗?”“当然管啊,你就是我的婆婆。”师孝权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完,孝权顺手拿了马桶旁的一张土纸,用毛笔郑重地写下“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10个大字。两行字迹中间还签上了名盖上了章。奶妈像得到圣旨一样的接过小少爷的字条,细心的收进东家给的钱包里。 抗战胜利后,奶妈随东家转移到益阳城里的天主堂。益阳,自古有湘黔驿道,进入现代有公路南通长沙北达常德,更有轮船通江达海,商贾繁荣信息发达,自然方便师家生意和孩子读书。而居住的天主堂建于民国二年,也算城里数一数二的洋房。奶妈想,从此该安定了。 1949年8月,益阳和平解放。不料东家收拾细软,带着全家走啦!将奶妈孤零零的留在麻石街上。起先几月,东家也寄来生活费,后来竟音讯全无。有人说东家去了台湾,有人说在省城定居。奶妈尽管身体还算硬朗,年龄毕竟六十有八了。 奶妈以后的出路何在? 1950年春天,奶妈开始了新生活。从此她与麻石街结下了三十年的乡土情缘。 与奶妈相邻的吴老师在七公庙小学任教。她的同事彭老师田老师夫妇就要养孩子了。家里无老人照顾。顺理成章,由吴老师介绍,湖北老人吴冬贵进了彭家,干起了老本行。三十年弹指一挥。吴冬贵的名姓渐渐被人遗忘,而她的奶妈称号竟成了邻里街坊正义仁慈的化身。彭家与奶妈三十年的母子情祖孙义更传为了麻石街上的不朽佳话。 ——1954年小城特大洪灾,彭家的一铺旧床单被洪水卷走,不会游泳的奶妈硬要跳入急流捞起,被彭老师拼命拦住。否则,我们就没有奶妈以后的故事了。 ——1960年饥荒的岁月里。彭老师田老师夫妇在学校吃饭。奶妈带着三个彭家孩子在家弄饭。奶妈坚持只吃粮店搭配的红薯干,省下的每一粒大米饭都给了孩子。而她却落下了胃病。彭家孩子最记得奶奶讲的故事,“一个人将掉在厕所里的一粒饭捡起吃了,这个人后来当了大官呢”。 ——1977年邻居赵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奶妈用省吃俭用的零花钱为大学生送去一双时髦的白色运动鞋。邻居夏家主妇要外出买盐,奶妈知道了不准,硬要送他两斤,说她家有多的。在奶妈的心目中,国民党时代的盐是硬通货,如今盐还是好家伙。夏家主妇只得尊重老人意见,接受了这份“重礼”。 ——多少个日日夜夜,奶妈还是个不拿工资的调解委员。她嗓门大,年纪大。好打抱不平。她不懂什么指示语录,面对邻里纠纷夫妻不和等,该讲即讲,该评即评。唯一的是非标准是良心。多年后,许多邻居还记得老人的口头禅“穷人气大,富人屁大”。 解放后,坚强的奶妈也曾哭过。她看到地坪里的白杨树一年年落叶,又一年年发芽。她看到屋檐下的燕窝一年又一年住着北来的燕子。特别是1957年10月武汉长江大桥建成后,奶妈多次表白真想回老家看看,有时还暗暗流泪。 1958年,田老师见奶妈思乡心切,就给她老家的当地派出所发了一封信。几月后,刘家侄儿回信道:“家里其他人都不在了,仅余我一家四口,欢迎您回来一起过日子。”奶妈将田老师读过的信紧紧捧在怀里,失声痛哭。她知道,回去已无必要。她更舍不得亲自带大的彭家孩子。 夜深人静时,她在梦中与儿子见面。她梦见儿子像东家的少爷一样,穿着童子校服向她走来。儿子说“您从小没带我,我不认识您!我头次看见这么大的江,坐上这么大的船,炸死这么多人。妈妈,我当时哭,是因为怕呀!”奶妈无言可答,唯有痛哭。待到彭家姊妹被惊醒,奶妈还在喃喃私语:“我的儿呀,妈妈对不住你……”。 1971年的一天。奶妈外出,邻居帮他接待了一个神秘的客人。客人自称是麻石街上某银行的,受省银行领导之委托,给奶妈送来200元现金。奶妈突然明白,解放前的东家没去台湾。奶妈再次哭了:“我现在有吃有穿,要什么钱!你们师家的人为什么不能来看看我。我想你们啊!” 彭家的孩子大了。彭福元、彭建华和彭小兰姊妹三人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全给了奶奶。当姊妹一个个结婚成家后,彭家保证了奶奶每月的生活费零花钱。晚年的奶妈是幸福的。她没有领过孤老救济,没有进孤老院。洗衣服、倒马桶、送点心,奶妈的困难与要求,彭家姊妹全部承包。 1980年6月的一个夜晚,奶妈走过了她九十八年的风雨人生。出殡那天,彭家几代人神色凝重,戴着青袖章走在灵柩的最前面。一声“孝子磕头哟!”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时光漫不经心的又过了三十年。清明,山林中飘逸着淡淡的鞭炮硝烟。奶妈的坟头上依然挂着三个鲜红的彩球,正合着春风翩翩起舞。 |